溫體仁下臺,最受益的人,應該是楊嗣昌。我查了一下,他崇禎十年(1637)三月當兵部尚書,溫體仁是六月走人的,按照溫先生的脾氣,像楊嗣昌這種牛人,不睬下去,是不大可能的。
溫體仁走了,楊嗣昌來了,不久之後,他就將進入內閣,實踐自己天才的計劃。
按照楊嗣昌的計劃,要實現十面張網,現在的人是不夠的,必須再增兵十二萬,
要增兵,就得給錢,按楊嗣昌的算法,必須增加餉銀二百八十萬兩以上。
這個計劃極爲冒險,因爲這筆錢楊嗣昌是不出的,崇禎也是不出的,唯一的來源,只能是找老百姓要,具體說來,就是加租。
比如原先你一年交一百多斤糧食,全家還能豐衣足食,張獻忠、李自成打過來的時候,你可能會出門看熱鬧,然後回家吃飯。然後官府告訴你,加租,每年交兩百斤,結果全家只能吃糠,再打過來的時候,你就會出門,幫李自成叫聲好,讓他們往死裡打,幫你出口氣。
再後來,官府告訴你,再加租,每年交四百斤,結果全家連糠都沒法吃,不用人家打上門,你就會打好包袱,出門去找闖王同志。
爲了搞定西北民變,崇禎已經加過幾次租了,如果再加,後果不堪設想。所以很多大臣堅決反對。
但是崇禎仍舊同意了,因爲他相信,楊嗣昌的計劃,能夠挽救危局。
最後,楊嗣昌說,要實現這個計劃,我必須用一個人。
崇禎同意了。
楊嗣昌推舉的這個人,叫熊文燦。
熊文燦,貴州永寧衛人。萬曆三十五年進士。歷任禮部主事、布政使、兩廣總督。
楊嗣昌之所以推舉熊文燦,只是因爲一個誤會。
不久前,兩廣總督的熊文燦得知了這樣一個消息,崇禎的一名親信太監來到廣東探訪,幹啥不知道,雖說來意不明,但對這種特派員之類的人物,熊總督心裡是有數的,轉成請過來吃飯。
既然是吃飯,就要喝酒,吃飽喝足,再送點禮,這位太監也很上道,非常高興,一來二去,也就熟了。
既然是熟人,也就好說話了,雙方無話不談,從國內形勢到國際風雲,什麼都說,但只有一件事,熊總督始終沒有套出來。
你到底來幹什麼的?
幾天後,這位太監要走,熊總督決定再請他吃頓飯,最後套口風。
這頓飯吃得很滿意,雙方臨別,喝得也多,喝着喝着,就開始說起民變的事。
熊總督估計是喝多了,外加豪氣干雲,當時拍着桌子大喝一聲:
“諸臣誤國,如果我去,怎麼會讓他們鬧到如此地步(令鼠輩至是哉)!”
他萬沒想到,有個人比他還激動。
太監立即站了起來,他流露出多年臥底終於找到同志的表情,熱烈地握住了熊總督的手,說出了熊總督套了很多天,都沒有套出來的話:
“我到這裡來,就是來考察你的!回去我就稟報皇上,讓您去平亂,除了你,誰還能掃清流賊!(非公不足辦此賊)”
酒醒了。
熊總督到底是多年的老官僚,聽到這話,當時酒就醒了,腦筋急速運轉後,憑藉二十餘年的功底,立即提出了五難,四不可。
所謂五難,四不可,大致就是九個條件,也就是說,只有滿足了這些條件,熊總督才能勉爲其難地上任。
大致說來,這就是一篇公文,就算讓專職秘書寫,也得寫個一天兩天,熊總督轉眼就能完工,實在用心良苦。
然而太監也並非凡人,只用一句話,就打碎了熊總督的如意算盤:
“你放心,這些我回去都會稟報皇帝,但如果皇帝都答應,你就別推辭了。”
就這樣,熊總督的一片報國之心穿越上千里路,來到了京城。
崇禎知道了,楊嗣昌也知道了,在那遙遠的南方,有一個叫熊文燦的忠義之士,願意爲國付出一切。
當然了,熊總督的那些條件,自然不在話下,關鍵時刻,有人肯上,就難能可貴了,怎麼能夠吝惜條件呢?
所以在這關鍵時刻,楊嗣昌提出了熊文燦,而崇禎也欣然同意了,他們都相信,他能圓滿實現這個天才的計劃。
於是,遠在千里之外的熊總督接到了調令,他即將前往中原,接替無能的前任總督王家楨。
熊文燦原先的轄區,是廣東、廣西兩個省,而他現在的轄區,包括河南、山西、陝西、湖廣、四川五省,按說,他應該很高興,高興得一頭撞死。
兩廣總督,雖說管的都是不發達地區,盜賊也多,但好歹圖個平安,也沒人來鬧,現在這五個省,動輒就是幾十萬人武裝大遊行,且都是巨寇、猛寇,沒準哪天就被抓走,實在比較刺激。
但既然來了,再跟皇帝說,其實我是忽悠您的,那天是喝多了,估計也不行,想來想去,只能硬着頭皮上了。
後世有很多人,對熊先生相當不屑,說他沒有能力,沒有氣魄,但在我看來,熊總督並沒有那麼不堪,他自幼讀書,當過地方官,也到過京城,還出過海(出使琉球),見過大世面,總體而言,他只有兩樣東西不會——這也不會,那也不會。
雖說熊文燦能力比較差,比較怕事,比較沒有打過仗,但他能夠升到兩廣總督,竟然是靠一項軍功。
這項軍功的具體內容是,他搞定了一個許多人都無法搞定的人,此人的名字,叫鄭芝龍。
鄭芝龍,是福建一帶的著名海盜,有個著名的兒子——鄭成功。
熊總督招降鄭芝龍後,又用鄭芝龍幹掉了其他海盜,成功搞定福建沿海,最終搞定自己,獲得提升。
但熊總督長年以來的表現有目共睹,騙得了上級,騙不了羣衆,所以他去上任的時候,許多人都認定,熊總督是壯官一去不復返了。
崇禎十年(1637)十月,熊文燦正式來到湖廣上任,迎接他的,是下屬左良玉。
剛開始的時候,左良玉對熊總督還比較客氣(沒摸清底細),過了幾天,發現熊總督黔“熊”技窮,除了天天開會,啥本事都沒有,索性就消失了,沒辦法,像熊總督這種熊人,左總兵是看不上的。
熊總督也急了,他本不想來,來了,將領又不聽使喚,自己手下的兵力,加起來還不到一萬人,又要完成業績,無奈之下,只好使出老招數——招撫。
當時在他的轄區裡,最大的兩股民軍,分別是張獻忠和劉國能。其中張獻忠有九萬人,劉國能有五萬。
熊文燦決定招撫這兩個人。
雖然在朝廷混得還行,但論江湖經驗,跟張獻忠、劉國能比,熊總督還是很傻很天真,他不知道這二位的投降史,也不瞭解黑道的規矩,更何況,他的兵還不到人家的十分之一,要想招降,是很困難的。
但熊總督最頭疼的問題,還不是上面這些,他首先要解決的,是另一個問題——發通知。
因爲張獻忠和劉國能從事特殊行業,平時也沒住在村裡,以熊總督的情報系統,要找到這兩個人,似乎很難,情急之下,爲了表示自己的誠意,熊總督派了幾百個人,以今日張貼醫治性病廣告之決心,在村頭鄉尾四處貼告示,以告知朝廷招安之誠意。
對此,左良玉嗤之以鼻,連楊嗣昌聽說後,也只能苦笑。
總之,在當時,熊總督在大家的眼裡,大約是個笑話,笑完了,就該滾蛋了。
然而這個笑話,卻以一種無人可以預料的方式,繼續了下去。
過了不久,熊總督就得到消息,民軍的同志們找來了。
先找上門的是張獻忠,他表示,自己雖然兵強馬壯,但是很想投降,很想爲國效力,但鑑於投降程序很麻煩,所以需要準備幾天。
這是鬼話。
類似這種話,張獻忠說的次數,估計他自己都數不清,這也是張頭領看熊總督是生人,專程忽悠一把,要換了洪承疇、盧象升等一干熟人,拉出去就剁了。
但張獻忠派人上門,除了逗人玩,還有客觀原因。
自打崇禎九年圍剿風暴以來,經濟形勢是一天不如一天,高迎祥垮臺了,衆多頭領環境都不好,隨時可能破產裁員,包括李自成在內。
高迎祥死後,孫傳庭就放出了話,只要搞定了李自成,他就退休回家。
李自成在陝北對付洪承疇,已經很吃力了,又來了這麼個冤家,兩下夾攻,連吃敗仗,沒辦法,陝西沒法呆了,只好掉頭進了四川。
偏偏年景太差,又趕上楊嗣昌開始搞十面埋伏工程,只能接着往前跑,前有追兵,後有堵截,實在沒辦法,只能以掩耳盜鈴之勢窩在原地,動彈不得。
環境如此,張獻忠混得也差,留個後路是必要的,所以找到了熊總督,當然,投降是不會的,先談條件,過幾年實在不行了,再投降。
但他萬沒想到,過幾天,他就會乖乖投降。
因爲幾天後,一個消息傳來,劉國能投降了。
劉國能,外號闖塌天,在當時的諸位頭領中,他大概能排到前五名,是個相當棘手的人物。
他得知熊總督招降的消息後,也找上門來,表示自己雖兵強馬壯,但是很想投降,鑑於投降程序很麻煩,需要準備幾天。
其實劉國能同志的臺詞,跟張獻忠的差不多,不同之處在於,他準備了幾天,就真的投降了。
崇禎十年(1637)十一月,劉國能率五六萬大軍,向僅有一萬人的熊文燦投降,服從改編。
招安
小時候,我讀水滸傳的時候,曾經相當厭惡宋江,覺得他替天行道,開始造反,很是英雄,最後卻又接受招安,去征討方臘,很是狗熊,同樣的一個人,怎麼前後差別那麼大呢?
後來我才明白,造反的宋江,和招安的宋江,始終是同一個人。
爲什麼要造反?
造反,就是爲了招安。
當年的宋江,原本是給政府幹活,而且還有職務,根據水滸的說法,日子過得很不錯,除了拿工資,還勾結黑社會(如晁蓋等人),吃點外快,還經常結交江湖兄弟,給錢從不小氣(宋江:你當及時雨的名號是白給的?),只是一時手快,在被檢舉之前,幹掉了自己的小妾,所以才被迫流落造反。
劉國能的情況比較類似,跟張獻忠不一樣,他原本是讀過書的,據說還有個秀才的功名,但後來不知一時衝動,還是懵懂無知,竟然造了反,好在運氣不錯,這麼多年沒被幹掉,還混得不錯。
但造反這活,混得不錯是不夠的,畢竟工作不太穩定,危險性大,劉國能又是個比較孝順的人,希望在家孝敬父母,所以趁此機會,準備投降,換個工作。
劉國能這一投降,就把張獻忠嚇懵了:投降,還有搶生意的?
眼看問題嚴重,他立即派出使者,去找熊文燦,表示近期就投降了。
但是熊總督也硬氣了,沒有盛情挽留,反而表示,關於投降的問題,還要研究研究,才確實是否接受。
原本投降是供不應求,現在成了供大於求,賣方市場變成買方市場,麻煩了。
但張獻忠不愧是在朝廷裡混過的,非常機靈,立刻轉變思路,決定,送禮。
而且張獻忠明智地意識到,熊總督的道行很深(兩廣總督是個肥差),單是送錢估計沒戲,所以他專程找了幾件古董玉器(反正是搶來的),派人送了過去,只求一件事,讓我投降。
撈錢之餘還有政績,如此好事,對熊總督而言,不幹就不是人。他馬上接受了投降,並且命令張獻忠等人就地安置。
張獻忠投降的時候,手下有七八萬人,而他的駐地,在谷城(今湖北谷城)。
消息傳來,崇禎極爲高興,認定熊總督是曠世奇才,大加讚賞。
楊嗣昌也很高興,高興之餘,他提出了一個想法。
客觀地講,這是個比較陰險的想法,以致於後來很多人認爲,如果照這個想法辦了,天下就消停了。
這個想法的具體內容,是讓張獻忠在投降之前,辦一件事——打李自成。
這就好比黑幫團伙,每逢拉人入夥的時候,都要讓新人乾點缺德事,比如砍人放火之類,專用術語,叫沾點血,今後纔好一起幹。
但崇禎同志實在很講道義,他表示人家剛來投降,就讓人幹這種事,似乎有點過分,所以也就這麼算了。
對崇禎的信任,谷城的張獻忠先生如果毫無感動,那也是很正常的。作爲投降專業戶,他所要考慮的,是什麼時候再造反,以及造反之後,什麼時候再投降。
實際情況,似乎也是如此,崇禎十一年(1638)十月,張獻忠同志已經難能可貴地投降了十個月,很明顯,他也不打算打破自己以往的投降記錄,開始私下聯繫,蠢蠢欲動。而以熊總督的覺悟,估計只有張先生的砍刀砍到他的枕頭上,才能反應過來。
然而,就在以往場景即將重播之際,一個消息,徹底地打亂了張獻忠的計劃。
三個月前,陝西的李自成呆不下去,跑到了四川,剛到四川時,李自成過得還可以,後來洪承疇調集重兵圍剿,他就退往山區,雙方僵持不下,李自成瞅了個空,又跑回了陝西。
以往每次李自成跑路的時候,洪承疇都禮送出境,送出去就行,確保他別回來,並不多送,但這次李自成發現,洪承疇開始講禮貌了。
從四川出來的時候,屁股後面跟着一羣能人,比如關寧軍的主要將領祖大弼、左光先以及曹文詔的侄子曹變蛟等等。
而且這幫人很有誠意,一直跟在後面,且玩命地打,比如曹變蛟,帶着三千騎兵,跟了二十多天,連衣服都沒換(未卸甲),連續擊敗李自成,直接把人趕出了陝西。
洪承疇之所以如此賣力,是因爲捱了罵。按照防區劃定,陝西歸孫傳庭管,四川歸洪承疇管,照孫傳庭的想法,李自成進了四川,就別讓他再出去了,可是洪承疇不知怎麼回事,竟然又讓李自成跑了。
孫傳庭自然不幹,認定是洪承疇玩花樣,讓自己背黑鍋,氣得不行,就告了一狀。
這一狀相當狠,崇禎極爲憤怒,馬上就批了個處分,那意思是,你想幹就好點幹,不想幹我就幹你,搞得洪承疇連覺都沒法睡,連夜開會,準備跟李自成玩真的。
對方突然下猛招,李自成沒有思想準備,連陝西都沒呆住,只能往外跑了。
一路往西北跑,跑了幾天幾夜,到了甘肅,終於沒人追了。
但過了幾天,李自成才明白,不追是有理由的。
在明代,西北是比較荒涼的,陝西的情況還湊合,再往外跑,基本就沒人了,所以壓根沒必要追,讓他自己餓死就行。
洪承疇的想法大致如此,事情也正如他所料,李自成混得實在太慘,沒人、沒糧,一個多月,損失竟然過半,已經窮途末路。
然而出乎洪承疇意料的是,沒過幾天,李自成竟然穿越嚴密封鎖,又回來了——從他的眼皮底下。
據說這件事情嚇得洪大人幾天沒睡着覺,畢竟剛剛作過檢查,還出這麼大的事,隨即寫信,向崇禎請罪。
但崇禎的領導水平實在是高,一句話都沒說,只是讓他戴罪立功。
感動得眼淚汪汪的洪大人決心,從行動來報答領導的信任,馬上找到孫傳庭,要跟他通力合作,徹底解決李自成。
孫傳庭很夠意思,啥也不說了,立即調兵,發動了總攻。在一個月裡,跟李自成打了四仗。
四仗之後,李自成只剩一千人。
只剩一千人的李自成,躲進了漢中的深山老林。
原本幾萬精銳手下,被打得只剩一個零頭,甚至連他最可靠的親信祁總管,也帶着人當了叛徒,在山溝裡受凍的李自成,感到了刺骨的寒意。
如果是張獻忠,到這個時候,估計早就投降洗了睡了,但李自成依然不投降,他依然堅定。
但再堅定,都要解決問題,李自成明白,老呆在山裡,終究是不行的,必須走出去。
經過分析,他正確地認識到,四川是不能去了,陝西也不能去了,要想有所成就,唯一的目的地,是河南。
河南有人口,有災荒,加上還有幾個從前的老戰友,所以,這是李自成最好的,也是唯一的選擇。
而從漢中到河南,必須經過南原。
南原,位於潼關附近,是此去必經之路,爲了交通安全,李自成在出發前,進行了長期偵查,摸清地形,爲了麻痹敵人,他在山區蹲了一個多月,直到所有官軍撤走,才正式上路。
一路上,李自成相當機靈,數次避過官軍,但終究有驚無險地到了南原。
南原是他的最後一站,只要通過這裡,他的命運就將徹底改變。
一個月前,當李自成只剩一千餘人,躲進山裡的時候,孫傳庭認爲,這是殲滅李自成的最好時機,必須立刻進山圍剿,至少也要圍困。
然而洪承疇反對,他認爲既不要圍剿,也不用圍困。
孫傳庭很憤怒,他判定,李自成必定會再次出山,而且他的進攻方向,一定是河南。
這一次,洪承疇沒有反對,他說,確實如此。
既然確實如此,爲什麼不全力圍剿呢?
因爲最好的圍剿地點,是潼關南原,無論他從何處出發,那裡是他的必經之路。
所以當李自成全軍進入南原之後,他才發現,自己落入了陷阱。
據史料記載,爲了伏擊李自成,孫傳庭集結了三萬以上的兵力,每隔數十里,就埋伏一羣人,山溝、叢林,只要能塞人的地方,都塞滿。
如此架勢,別說突圍,就算是擠,估計都擠不出去。
所以從戰鬥一開始,就毫無懸念,蜂擁而上的明軍開始猛攻,捱了悶棍後,李自成開始突圍,往附近的山裡跑,然而跑進去才發現,明軍比他進來得還早,於是又往外跑,跑了一天,沒能跑出去。
李自成部餘下的一千多人,是他的精銳親軍,九年來,南征北戰,無論是四川、陝西、鑽山溝,繞樹林,都堅定不移地跟着走。
到了南原,就再也走不動了。
雖然經過拼死廝殺,終究沒能突圍出去,從白天打到晚上,一千個人,只剩下了十八個。
李自成也是十八個人之一,他趁着夜色,率領部將劉宗敏,逃出了包圍圈,他的手下全軍覆沒,老婆孩子全部被俘。
在一片黑暗中,孤獨的李自成逃入了商洛山,在那裡,他將開始艱難的等待。
至此,西北民變基本平息,幾位著名頭領,基本都被按平,要麼滅了,要麼投降,沒滅也沒降的,似乎也很悲哀,畢竟連被沒滅的價值都沒有,是很鬱悶的。
張獻忠老實了,現在經濟形勢這麼差,工作不好找,如果再去造反,吃飯都成問題,所以他收回了自己的再就業計劃,開始踏踏實實當個地主。(谷城基本歸他管)
消停了。
民變基本平息,朝廷基本安定,要走的走了,要殺的殺了,要招安的也招安了,經過長達十年的混亂,大明終於等來了曙光。
對目前的情況,崇禎很高興,他忙活了十年,終於得到了喘息的機會,他曾對大臣說,再用十年,必將社稷興盛,天下太平。
十年?
一年都沒有。
看到光明的崇禎並不知道,他看到的,並不是曙光,而是回光,迴光返照。
天朝上邦
幾乎就在李自成全軍覆沒的同時,一件事情的發生,再次改變了大明帝國的命運。
崇禎十一年(1638),皇太極決定,進攻明朝,清軍兵分兩路,多爾袞率左翼軍,嶽託率右翼軍,越過長城,發動猛攻。
應該說,爲了這次進攻,皇太極是很費心思的,他不去打關寧防線(也是實在打不過來),居然繞了個大圈,跑到了密雲。
密雲的守軍很少,但幾乎沒人認爲,清軍會從這裡進攻,因爲這裡山多,且險,要從這裡過來,要爬很多山,而且很難爬,要爬很久。從這裡打進來,那是絕無可能。
據說經常賣假古董的人,最喜歡聽到的話,就是某位很懂行的顧客,很自信地表示,古董的某某特徵,是絕對仿不出來的。
皇太極有沒有賣過古董,那是無從考證,但他選擇的地方,就是這裡,他的戰術非常簡單,就是爬山。
清軍到這裡後,開始爬山,確實很多山,很難爬,足足爬了三天。
但終究是爬過來了。
清軍爬過來的時候,薊遼總督吳阿衡正在喝酒,且喝大了,腦袋比較暈,清軍都到密雲了,他才明白過來。
人喝醉之後,有兩個後果,一、頭疼,二、膽子大。
這兩個後果,吳總督都有,最終後果是,頭疼的吳總督,膽大無比,帶着幾千人,就奔着清軍去了。
喝醉的人,要是一打一,仗着抗擊打能力,還有點勝算,但要是羣毆,也就只能被毆,沒過多長時間,吳總督就被毆死了,清軍突破長城防線,全線入侵,形勢萬分危急。
密雲距離北京,今天坐車,如果沒堵車,大致是兩個鐘頭,當年騎馬,如果沒堵馬,估計也就一兩天。
離京城一兩天,也就是離崇禎一兩天,所以消息傳到京城,大家都很恐慌,只有幾個人不慌,其中之一,就是崇禎。
崇禎之所以不慌,是因爲六個月前,他就知道清軍會入侵,而且連入侵的時間,他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六個月前,有一個人將攻擊的時間,方式都告訴了他,這個人並非間諜,也不是臥底,他的名字,叫皇太極。
半年前的一天,楊嗣昌曾在私下場合對崇禎說了一個故事,這個故事比較長,所以千言萬語化爲一句話:
在東漢,開國皇帝漢光武帝劉秀,跟匈奴議和了。
這個故事的意思很明白,就是讓崇禎去跟清朝和談。
客觀地講,這是唯一的方法。
就軍事實力而言,當時的清朝雖然軍隊人數不多(最大兵力二十萬),但戰鬥力相當強(某些西方軍事學家跟着湊熱鬧,說是十七世紀最強的騎兵),明朝的軍隊人數,大致在六十萬到八十萬左右,但能打仗的(遼東系、洪兵、秦兵),也就是二十多萬,要真拉開了打,估計也不太行。
好在地形靠譜,守着幾個山口,清軍也打不過來,所以按照常理,是能夠維持的。
但要命的是後院起火,出了李自成等一干猛人,只能整天拆東牆補西牆,所以楊嗣昌建議,跟清朝和談,先解決內部矛盾。
其實楊嗣昌的故事,還有下半段:劉秀跟匈奴和談,搞定內部後,沒過多少年,就派漢軍出塞,把匈奴打得落荒而逃。
所謂秋後算賬,雖然楊嗣昌沒講,但崇禎明白,所以他決定,先忍一口氣,跟清朝和談,搞定國內問題先。
當時知道這件事情的,只有三個人,包括崇禎、楊嗣昌、太監高起潛。
爲保證萬無一失,和談使者是不能派的,楊嗣昌不知去哪裡尋摸來個算命的,跑到皇太極那邊,說要談判。
皇太極的態度相當好,說願意和談,而且表示,如果和談成功,就馬上率軍撤回原地。
當然,這位老兄一向不白給,末了還說了一句,如果和談不成功,我就打過去,具體時間,是在今年的秋天。
崇禎願意和談,因爲這是沒有辦法的辦法。
過了幾個月,在他的暗中指使下,楊嗣昌正式提出,建議與清朝和談。
此後的事情,打死他都想不到。
建議提出後,按史料的說法,贊成的人很少,反對的人很多,事實上,是隻有人反對,沒有人贊成。
最先蹦出來的,是六部的幾個官員,罵了楊嗣昌,然後是一撥言官,說楊嗣昌賣國,應該拉出去千刀萬剮,全家死光光。
但把這件事最終攪黃的,是最後出場的人,一個人——黃道周。
黃道周同志的簡歷,我就不多說了,這位仁兄後來有個外號,叫“黃聖人”,後來跟清軍死戰到底,堪稱名副其實,
黃聖人當着皇帝的面,直接跟楊嗣昌搞辯論,一通天理人慾,先把楊嗣昌說暈,然後發揮特長(他的專業是理學),從理論角度證明,楊嗣昌主張議和,是天理難容,違揹人倫等等。
說了半天,楊嗣昌基本沒有還手之力,崇禎雖然氣不過,但黃先生理論基礎太紮實,也沒辦法,等辯論完了,也不宣佈結果,當場就下了令,黃道周連降六級,到外地去搞地方建設。
皇帝大人雖然出了氣,但和談是絕不可能了,楊嗣昌再也沒提,大家都能等,皇太極例外,他在關外等了幾個月,眼看沒了消息,認定是被忽悠,就又打了進來。
對當時的崇禎而言,和談是最好的出路,其實問題很簡單,當年漢高祖如此英雄,還得往匈奴送人和親,皇太極從來沒要過人,無非是要點錢,弄點乾貨,也就完事了。
但如此簡單的問題,之所以搞得這麼複雜,如此多人反對,其實只是因爲一件東西——心態。
我曾研習過交通史(中外交往),驚奇地發現,國家與國家之間的關係,和人其實差不多,窮了,就瞧不起你,打你,富了,就給你面子,聽話。
比如美國,說誰是流氓誰就是流氓,說打誰就打誰,盟友遍佈天下,時不時還搞個會盟,弄個盟軍,朋友遍天下,全世界人民都羨慕。
但這事你要真信了,那就傻了,要知道,那都是拿錢砸出來的,聽話,就是友好鄰邦,就給美元,給援助,很人道,不聽話,就是流氓國家,給導彈,很暴力。
而且山姆大叔是真有錢,導彈那是貴,一百萬美元一個,照扔,一扔就幾十個,心眼太實在,我估摸着,要全換成手榴彈,從飛機上往下扔,也能扔個把月。
歸根結底,就是兩個字,實力。
誰有實力,誰就是大爺,沒實力,就是孫子,美國有實力,其實也就一百多年,趁着英國老大爺跟德國老大爺幹仗,奮發圖強,終成超級大爺。
相比而言,中國當大爺的時間,實在是比較長,自打漢朝起,基本就是世界先進國家,雖然中途鬧騰過,後來唐朝時又起來了,也是全世界人民羨慕,往死了派留學生,相對而言,歐洲除了羅馬帝國挺得比較久,大部分時間,都是一幫封建社會的職業文盲砍來砍去,直到明朝中期,都是世界領先。
鑑於時間太久,心態難免有點問題,比如後來英國工業革命,開始當大爺了,就派使者到中國,見到乾隆。本意大致是要跟中國通商。
然後,乾隆同志對他們說,回去給你們喬治(當時的英國國王)帶個信,就說你的孝心我知道了,你的貢品我收到了(戰艦模型),我天朝應有盡有,你就不要再費心了,給我送這些東西,是比較耽誤事的,你們那裡是蠻荒之地,生活很困難,好好種地,我這裡東西很多,賞點給你,回家好好用吧。
幾十年後,在蠻荒之地種地的英國農民們,駕駛着戰艦打了進來。
這種毛病由來已久,畢竟牛了太多年,近的朝鮮、越南、日本且不說,最遠的,能打到中亞、西伯利亞,自古以來,就是天朝上邦,四方來拜,外國使臣來訪,表面上好吃好喝招待着,臨走還捎堆東西,說天朝物產豐富,什麼都有,只管拿,背地裡說人家是蠻夷,沒文化,落後,看你可憐,給你幾個賞錢。
牛的時候,怎麼幹都行,等到不牛了,還想怎麼幹都行,那就不行了。
明朝的官員思維,大致就是如此,就軍事實力而言,談判是最好的選擇,然而沒有人選擇。
這種行爲,說得好聽點,叫堅持原則,說得不好聽,叫不識時務,明朝最後妥協的機會,就這樣被一羣不識時務的人拒絕了。
十年前,我讀到這裡的時候,曾經很討厭黃道周,討厭這個固執、不識時務的人,我始終認爲,他的決策是完全錯誤的。
直到我知道了黃道周的結局
七年後,當清軍入關時,在家賦閒的黃道周再次出山,輔佐唐王。
唐王的地盤,大致在福建一帶,他是個比較有追求的人,很想打回老家,可惜他有個不太有追求的下屬——鄭芝龍。
鄭芝龍的打算,是混,無論清朝明朝,自己混好就行,唐王打算北伐,鄭芝龍說你想去就去,反正我不去。
唐王所有的兵力,都在鄭芝龍的手裡,所以說了一年多,只打雷不下雨。
這時黃道周站出來,他說,戰亦亡,不戰亦亡,與其坐而待斃,何如出關迎敵。
唐王很高興,說你去北伐吧,然後他說,我沒有兵給你。
黃道周說,不用,我自己招兵。
然後他回到了家,找到了老鄉、同學、學生,招來了一千多人,
大部分人都是百姓。
隆武元年(唐王年號,1645),黃道周出師北伐,他的軍隊沒有經驗,從未上過戰場,甚至沒有武器,他們擁有的最大殺傷力武器,叫做鋤頭、扁擔。所以這支軍隊在歷史上的名字,叫做“扁擔軍”。
黃道周的妻子隨同出征,她召集了許多婦女,一同前往作戰,這支部隊連扁擔都沒有,史稱“夫人軍”。
就算是最白癡的白癡,也能明白,這是自尋死路。
然而黃道周堅定地向前進發,明知必死無疑。正如當年他拒絕和談,絕不妥協。
三個月後,他在江西婺源遭遇清軍,打了這支隊伍的第一仗,也是最後一仗。
結果毫無懸念,武器的批判沒能代替批判的武器,黃道周全軍覆沒。黃道周被俘,被送到了南京,無數人輪番出面勸他投降,他嚴辭拒絕。
三個月後,他在南京就義,死後衣中留有血書,內容共十六字:
綱常萬古,節義千秋,天地知我,家人無憂。
落款:
大明孤臣黃道周
正如當年的他,不識時務,絕不妥協。
有人曾對我說,文明的滅絕是正常的,因爲麻煩太多,天災、內鬥外鬥,所以四大文明滅了三個,只有中國文明流傳至今,實在太不容易。
我想想,似乎確實如此,往近了說,從鴉片戰爭起,全世界強國(連不強的都來湊熱鬧)欺負我們,連打帶搶帶燒帶殺,還攤上個“量中華之物力”配合人家亂搞的慈禧,打是打不過,搞發展搞不了(洋務),同化也同不了(人家也有文明),軟不行,硬也不行,識時務的看法,是亡定了。
然而我們終究沒有亡,挺過英法聯軍,挺過甲午戰爭,挺過八國聯軍,挺過抗日,終究沒有亡。
因爲總有那麼一羣不識時務的人,無論時局形勢如何,無論對手有多強大,無論希望多麼渺茫,堅持,絕不妥協。
所以我想說的是,當年的這場辯論,或許決定了大明的未來,或許黃道周並不明智,或許妥協能夠挽回危局,但不妥協的人,應該得到尊重。
面對冷酷的世間、無奈的場景,遇事妥協,不堅持到底,是大多數人、大多數時間的選擇,因爲妥協,退讓很現實,很有好處。
但我認爲,在人的一生中,至少有那麼一兩件事,應該不妥協,至少一兩件。因爲不妥協、堅持雖然不現實,很沒好處,卻是正確的。
人,是要有一點精神的,至少有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