討價還價是一門學問,很明顯,這門學問花當學得不夠好,至少不如秦堪好。
一個整天在草原上放牧兼搶劫的人,實在沒有太多機會接觸這些家長裡短的東西,蒙古人的想法很直接,我要,你就必須給,不給就搶,然而一旦身份和實力與對方平等,他們就有點無所適從了,拿慣了刀劍的手哪裡撥得動算盤珠子?
當初成祖皇帝靠朵顏的三千騎兵靖難才奪得大明天下,如此大的功勞,成祖皇帝也只是把大寧府封給他們放牧,就這樣,朵顏三衛還高興得跟什麼似的。而對寧王,成祖皇帝則許諾曰“天下,你我分而治之”,從這裡可以看得出,成祖皇帝對朵顏三衛和寧王的智商估計得都很客觀,朵顏傻,一個大寧府可以糊弄,寧王不傻,於是“天下分而治之”,當然,事後寧王和朵顏同時發現自己遭遇到了騙子,那是另一碼事……
由此可見,談生意真的不是蒙古人的強項。
遇到前世當過業務員,也當過商業公司副總的秦堪,花當那點可憐的算計和口才更顯得不堪一擊。
從花當略有些不鎮定的表情,秦堪看得出,朵顏部落很在意大明對他們開放的三個互市。
自從正統十四年,大明關閉了對朵顏的兩個互市後,朵顏的日子比叫花子好不了多少,部落的首領貴族可以過着沒有茶葉,瓷器和綢緞的日子,但整個部落不能沒有鹽和稻米,草原上的人雖然放羊放牛,但不能每天都吃牛羊肉的,一來經不起吃,二來只吃肉容易得病,穀物和蔬菜才能維持人體的營養,大明關閉互市便意味着這些東西他們無法再從大明的商人處獲得。
不僅如此,他們的牛皮羊皮也無法售出去,而且作爲冷兵器時代的草原部落,沒有充足的生鐵資源,打造不了鍋瓢和兵器,部落的安危更無法保證。
這些年來蒙古部落賴以生存的生活資源和生鐵資源,都是依靠某些不爭氣的大明商人買通邊軍悄悄走私而來,或者穿過海西女真部的勢力範圍,從朝鮮和日本購買,其中不知要經歷多少艱險困苦。
所以秦堪提出的開放互市這一個條件,便狠狠打動了花當的心。
大明三個城池同時向朵顏敞開,從此可以合理合法地用部落的牛羊換取大明的稻米,鹽巴,茶葉,瓷器以及……
“生鐵……”
花當剛開了口,就被秦堪粗暴地打斷:“花當可汗,生鐵是大明的戰備物質,這個你就別想了。”
看着花當失望的表情,秦堪臉色一緩,安慰地道:“沒有生鐵照樣也能過日子嘛,沒有吃飯的鍋可以用別的,比如我們大明的陶罐就很不錯,燉羊肉湯特別香,比鐵鍋強多了。”
談判的過程並不艱難,花當是典型的蒙古粗漢,沒有錙銖必較的耐心,差不多就可以了,對明廷的恩撫,花當並沒有表示出太大的抗拒,火篩跑了之後,花當根本已沒有別的選擇。
更何況,唯一的選擇對朵顏來說,似乎並不差……
一樁商業味道濃重,其中摻和了政治和軍事因素的生意漸漸走到了尾聲。
雙贏的局面令二人的臉色都很不錯,其中出兵攻打李杲這一項或許會令朵顏部落損失不少勇士,但花當並不覺得可惜,百餘年來處於大明,瓦剌和韃靼的三面夾縫中掙扎求生,如今正是改變局勢獲得新生的好時機,機遇這種東西是必須要付出代價的。
一切談妥,秦堪和花當交換了一下目光。
很不錯,彼此的目光都很和善,很滿意。
一碗馬奶酒仰頭飲盡,花當忽然沒頭沒腦問了一句題外話。
“不知大明的欽差大人可有婚配?”
秦堪一楞,然後道:“婚配了,都配了兩次了……”
花當頓時失望地咂摸咂摸嘴,小眼睛閃爍着莫測的光芒,湊過身笑道:“不知大明的欽差大人有沒有第三次婚配的意思?”
秦堪眉尖一擰,轉頭注視着花當,似笑非笑道:“花當可汗有話不妨直言。”
花當笑道:“我們蒙古人信奉誓約,一旦約誓便一生不變,爲了讓誓約更有保證,我們蒙古人奉行通婚,這個傳統已有數百年的歷史,比如我們偉大的成吉思汗的祖先俺巴孩汗,就曾經將自己的親女兒嫁予塔塔兒部落的首領,又比如成吉思汗的父親也速該,也曾與弘吉剌部提親,以通婚來換取大家都渴望的和平……”
神情遺憾地搖搖頭,花當嘆道:“可惜,也速該被塔塔兒部落下毒毒死了……”
秦堪噗地一聲噴出口裡的馬奶酒,驚愕道:“你的意思是說,你在酒裡下了毒?”
花當臉色有些發黑,沉着臉道:“我的意思是說,我想與你,大明的欽差大人通婚!我把女兒塔娜嫁給你!”
秦堪兩眼徒然睜大,腦中嗡嗡作響。
此刻他想到的不是塔娜多麼嬌美有個性,也不是自己以後享有多麼旖旎多麼羨煞旁人的豔福,而是杜嫣捧着兩鍋新鮮出爐的紅燒肉,巧笑倩兮的森然模樣,一鍋名叫金柳,一鍋名叫塔娜,然後傷痛欲絕的花當在紅燒肉面前悲憤發誓,舉兵伐明,以報大明佞臣家的惡婆娘烹女之仇,最後給女兒立個墳還得先挑出肉裡的八角桂皮和蒜子,一邊挑一邊哭……
“不要!消受不起。”驚恐莫名的秦堪斷然拒絕,他很清楚蒙古人的性格,委婉拒絕只會讓他們誤會意思,於是又補充了一句:“你女兒我不能娶,因爲我已成親了。”
花當笑眯眯道:“沒關係,花當的女兒不介意當你的如夫人。”
“你女兒許配人了……”
“她要許配的人被你打跑了……”
秦堪:“…………”
——要不要叫葉近泉進來順便把花當幹掉?
談判時氣定神閒的秦堪,此刻卻不復從容淡定,額角甚至微微冒出了冷汗。
“花當可汗,我們漢人不講究這一套,通不通婚對大明和朵顏之間的關係並無絲毫影響,就算要通婚你也應該把女兒嫁給我們大明皇帝陛下才是。”
花當搖頭笑道:“聽說大明皇帝陛下年幼好嬉樂,朝中風評很壞,很多大臣都說當今陛下是昏君之姿,塔娜是草原上最璀璨的珍珠,我不能把珍珠送到一個昏庸的人手中,他會令珍珠失去耀眼奪目的光華……”
“其實吧,我家習慣把珍珠磨成粉敷臉……”
花當笑道:“雄鷹雖老,不能凌擊長空,但雄鷹的眼睛還沒瞎,縱擁八千之衆,但卻敢只帶着兩個隨從入我朵顏大營,而且以機智躲過了火篩的暗算,不僅如此,還以區區三人之力痛下殺手,反擊火篩,你的這份膽色和智謀告訴我,你絕非無能之人,塔娜交給你,我很放心。”
此刻花當的笑容越來越像一隻老狐狸,而且是一隻偷了二十隻雞的老狐狸。
“更重要的是,我們蒙古草原有搶親的習俗,你不會沒聽說過吧?”
秦堪眼皮猛地一跳。
花當笑得很開心:“沒聽說不要緊,我給你解釋一遍,所謂搶親,意思就是當我把女兒許配給別人時,草原上任何一個年輕健壯的男子都有資格向娶我女兒的那個男人挑戰,賽馬也好,摔交也好,甚至動刀殺人也好,只要能擊敗那個男人,勝利者便能合理合法地擁有我的女兒……”
笑眯眯地望定秦堪,花當道:“我的女兒塔娜原本許配給郭勒津旗的旗主火篩,今日火篩入我營地甚至帶來了幾百頭牛羊和五十個健壯的奴隸爲聘禮,結果晚上卻被你殺得落荒而逃,按我們草原上的規矩,你擊敗了火篩,塔娜便是你的了。”
此時此刻,秦堪發覺自己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心中隱隱有一種被人碰瓷訛上的感覺,當初在紹興城裡攪黃了佟應龍和杜嫣的親事,杜嫣含羞帶怯問他以後怎麼辦時,他也有同樣的感覺。
杜嫣的親事是他拆散的,之前佟應龍要納金柳爲妾,也是他親手把佟應龍打得吐血攪黃的,今晚再次出手,把火篩和塔娜的婚事拆了……
來到大明兩年了,正事沒幹幾件,婚事拆了三樁,拆完了還把她們全部笑納……
這些事情不管用怎樣的褒義語氣來粉飾,秦堪都覺得自己簡直是個欺男霸女的禽獸。
談判怎麼談出這麼個光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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