調羹帶着小翅膀,起了個大早到府裡,守門的錢守仁曉得她是有正經事,也不通報,領她母子進去。調羹俱以爲是她新與伍鄉宦家結親之故,心裡得意,牽了牽小翅膀衣領,道:“將來呀,等你娶了親,做了官,俺們也蓋這麼個大屋住。”
小翅膀道:“俺喜歡這裡,俺們搬來合哥嫂一處住罷。”調羹慌得捂住他的嘴,道:“休胡說,已是分了家,再住在一處像什麼話?”
錢守仁悶着頭帶她兩個到二門口,交給守門的媳婦子道:“姨奶奶跟小翅膀來了,嫂子裡頭說聲兒。”
那媳婦子也曉來調羹來所爲何事,笑道:“這幾日天氣甚好,夫人跟姑奶奶都在園子裡呢,姨奶奶跟俺這邊來。”
小翅膀等不及,撩起道袍的下襬衝進夾道,慌得調羹跟狄周媳婦子都在後邊跟着跑。那媳婦子搖搖頭,仍回去守門,道:“這個小翅膀,如今渾不成樣子。”
錢守仁道:“主人家的事,俺們休提。”擺擺手自回去看門,路過廚房,跟他娘子道:“小翅膀來了,休等上頭來要,你先送盤點心上去。”
錢嫂子忙洗了手,翻出一個掐絲海棠花樣的小盒子來,去隔壁院子跟管事的道:“來客了,俺裝個點心盒子。”那管事的道:“俺記下了,你去掇吧。”錢嫂子就撿綠豆糕、玉米鬆、番薯丸子跟土豆片四樣裝了一盒。回來給管事地看過記帳,送到東園門口,果然素姐使小梳子出來要點心。
小梳子道:“錢媽媽,俺有些頭暈,您幫着送進去吧。俺去換翠玉來。”說擺一路小跑去了。錢嫂子只得抹抹頭髮,將點心盒子送到柳樹下的大石桌上。
素姐笑道:“正找你呢,晚上開桌客飯。”掉了頭對調羹笑道:“小翅膀現在喜歡吃什麼?”
小翅膀埋頭在盒子裡挑土豆片吃,舉着一片土豆搶着道:“吃這個。”
素姐道:“使得。土豆燒肉,香辣土豆絲,油炸土豆條,煎土豆餅,這些夠不夠?”
小翅膀點頭,笑道:“嫂子。俺明兒搬來府裡住好不好?。”
素姐看着低頭吃得正香的小翅膀,想起他兩三歲的時候,跑到自己懷裡睡着了的樣子,不禁微笑。調羹急得臉上一滴一滴出汗,眼巴巴看着素姐。巧姐冷笑一聲,道:“小翅膀,你跟着先生唸書,現在念到哪一本了?”
小翅膀聽到唸書,扭來扭去,突然抱着點心盒子跑到假山後邊去了。狄周媳婦子忙追上去。素姐跟巧姐聽得她一口一個小祖宗,都在心裡嘆息。
調羹抱怨道:“今年請的這個先生不好。兩三個月也沒寫幾篇字兒。”
巧姐站起來道:“既是不好,叫小兄弟搬來跟俺家的小石頭一處唸書。”
調羹結結巴巴說不上話來。一時間桌上無人說話。只有小翅膀埋頭咵哧咵哧嚼土豆片跟玉米鬆。素姐走幾步遞了一甌熱茶給小翅膀,小翅膀吃了幾口問道:“紫萱跟小全哥怎麼不來見俺?”
素姐笑道:“小全哥在明水唸書呢,紫萱想必就要散學,回頭他們要到園子裡來吃點心的,你且等一會兒。”
廚房送了兩個炭爐並一應家活來,就在水池邊支起了一張桌子,一個爐子上熱着一大銅壺豆漿,一個卻是攤煎餅地平等鍋。小翅膀好奇。站在鍋邊轉來轉去,問道:“這是做什麼的?”
煮酒回道:“回頭吃點心呢。叫她們自個做。”
調羹技癢,問道:“可是煎餅?縣裡也有賣的,一個要二文錢,好貴的東西。”
小翅膀聽說是煎餅,吵着要吃,素姐道:“煮酒先攤個給他吃罷。”
調羹目不轉睛看着煮酒扯斷一小團面,拉成一個面口袋放到鍋上煎,揀只蛋磕在碗裡,又挑上一勺蔥跟火腿丁,取筷拌均了,拿鍋鏟在面口袋了切了個小口,將蛋汁灌進去。小翅膀嗅到蛋香,等不及就要伸手去抓,調羹忙攔道:“兒呀,等等。”
煮酒快手快腳將餅夾起放到爐裡邊烘板上,問巧姐道:“姑奶奶吃一個?”
巧姐點頭笑道:“攤一個小些的罷,今兒依雪說她要攤給我吃呢,俺先嚐嘗有多好吃。”
煮酒忙又做了兩個,第一個送到小翅膀跟前,第二個一切兩塊送到巧姐素姐跟前,第三個纔是調羹,第四塊就給了狄周媳婦。
素姐將面前那塊夾給了小翅膀,道:“姨娘來是有事?”
調羹取出五錠十兩的銀子推到素姐跟前道:“老爺週年,這是俺們那份兒。”
巧姐黑着一張臉正要說話,素姐忙道:“不拘多少都是小翅膀地心意,俺們收下。那一日早些來,只怕親戚們都要送禮來的。”
調羹點點頭道:“俺那日一定早來。”三人又坐了半日無話,調羹就要辭去,笑道:“俺們跟親家奶奶一路來的,晚上還到她孃家吃酒呢。”
素姐點點頭,叫人送他們出去。小翅膀不肯道:“娘要去自去。俺在嫂子家歇。”
巧姐的臉霎時拉了下來,拍桌子怒道:“姨娘!這算什麼話!”
素姐對這些古人的禮法,並不以爲意,只是巧姐說的是正理,忙道:“小翅膀,從前沒人教你也罷了,今兒嫂子正經跟你說,你雖是姨娘生的,可叫不得她娘,叫姨娘叫媽都使得。要笑話你的。”
小翅膀還問:“爲什麼不能叫娘?”
調羹漲紅了臉拖着小翅膀道:“走罷,你丈人只怕等急了。”一步等不得一步拉小翅膀走了。
巧姐道:“嫂子,小翅膀半點規矩也不懂得,調羹可惡。”
素姐不以爲然,道:“孩子們放學了呢。”
一羣女孩子們和青松兄弟三個如同一羣小鳥樣飛進來,順姐跟掌珠兩個爲長,領着妹妹侄兒給素姐和巧姐問了好,自去倒豆漿,烙餅。小紫萱跟依霜依雪兩個算是主人,等到最後衆人都吃上了,纔到池邊的水渠裡洗手各自烙了兩個餅,捧到桌邊就着豆漿吃。
素姐不見虞先生的兩個女兒來,問順姐,順姐跟掌珠兩個都不肯回答,扭着衣角只是笑。
紫萱比去年穩重得多,也只是笑,還是掌珠地妹妹秀珠道:“她兩個跟俺們姐姐一般,都在家繡嫁妝呢。”
順姐握着臉不好意思見人,掌珠羞道:“你說這些做什麼。”趕上來要撕妹妹的嘴。
素姐笑道:“這是喜事呢,她兩個什麼時候出閣?”
順姐的聲音像蚊子哼哼,掌珠道:“她兩個都是明年正月。”
巧姐笑道:“她兩個多大了?就要出閣了?”
素姐道:“好像一個十六,一個十四。”
紫萱搖頭道:“娘,您算的少了,她們一個十八,一個十五。”
巧姐笑道:“嫂子總愛扣着月份算年紀,這麼多年都改不了。”
素姐道:“才學算術的時候錯了,一直記着要改,總改不了。明年正月就出閣,得備兩份禮纔好。”
小紫萱道:“就是,明明俺十二歲了,娘非要說俺只有九歲。”又伸出四個指頭道:“還少了兩份禮。”此番連掌珠的臉都紅了。
巧姐忙道:“你們兩個也是明年出閣?”
素姐笑道:“順姐我是知道的,你娘舊年就替你攢嫁妝呢,掌珠什麼時候訂的親事?”
孩子們嘻嘻哈哈推掌珠推到素姐跟前,掌珠急了,道:“五嬸嬸老不正經,問人家這些做什麼?”
紫萱道:“俺娘纔不老呢,掌珠姐姐是過年訂的親,那……”
掌珠惱了,一溜煙跑到園門口,喊道:“俺去先生家。”
素姐好笑,點了點紫萱的額頭道:“你們吃完了?吃完了園子裡走走。休到大棚裡搗亂。”就請巧姐回房裡說話。
巧姐道:“這兩個侄女成親嫂子送什麼?”
素姐道:“兩對金戒指,一副四兩重銀手鐲,四個綢,兩套灑繡衣裳。”
巧姐笑道:“這麼着,俺們送她們各二十兩壓箱銀罷。”
素姐笑道:“你比我還懶呢。倒是小翅膀,他成親只怕也就四五年地事,俺們怎麼處?”
提到小翅膀,由不得巧姐把笑臉收起來。道:“他訂親也不跟俺們說一聲兒。眼裡沒俺們,照着九弟的例,俺送些東西過去罷了。”
素姐道:“這麼着,我也折禮銀給他罷。”側了頭道:“着實的有些擔心,伍家名聲兒不大好呢,就怕小翅膀家業都叫他家佔了。”
巧姐道:“看她今兒那樣。生怕小翅膀跟嫂子親近,俺都懶得理她,生生把個好孩子寵成這樣。”
素姐道:“那幾年小翅膀跟着俺,論品性,跟小全哥也差不了多少,俺去了二三年,回了家通變了個人。”
巧姐冷笑道:“自從那個童奶奶來合調羹做伴,調羹教她挑撥得就會存私房錢,陽奉陰違放印子錢,那姓童的兩個。實是害人精。”想起來又道:“嫂子,上回有人還找到明水。說是尋她們,一個街坊原是欠了童奶奶錢的。指天畫地的把姓童的罵了個臭死。”
素姐忙道:“什麼樣的人?”
巧姐道:“好像是兩口子。”
素姐微笑道:“必是來投親地,只怕見了她們如今的樣子,也不會認她們。”
依霜依雪兩個手牽着手兒進來,跟她們娘道:“娘,家去罷。爹回家了,使人來接俺們呢。”
素姐站起來道:“二弟來家,俺就不留你吃飯,霜兒雪兒明兒別遲到。”親自送她們到後邊坐車。狄希陳已經回來。小紫萱坐在他的馬上,狄希陳正牽着馬在院子裡轉圈兒。
依霜依雪兩個眼巴巴地看着舅舅。巧姐道:“家去罷,改日到大舅舅莊上,再帶你們騎馬玩。”拉着兩個女兒自去了,馬車都出門了,兩顆小腦袋才依依不捨的縮回去。
紫萱咧着嘴只是笑,素姐拍她一下道:“這麼囂張做什麼?也沒瞧你功課上比人家強多少。”
紫萱將頭一揚,道:“現在先生只單給俺講書,她們才唸到《孟子》呢。”
狄希陳笑呵呵道:“那是你兩個哥哥不在家,你念了多少年書,不跟好的比,沒出息。”
小紫萱只當爹爹誇她,牽了繮繩笑道:“爹,您放手,俺自己跑兩圈兒。”
狄希陳果然放了手,素姐有些怕,叫狄希陳道:“看着些兒。”
狄希陳看素姐直往馬邊走,忙牽着她的手道:“無妨。”拉着她上臺階,笑道:“今兒跟你二弟去縣裡瞧個同學,遇見個妙人兒,都有五十來歲了,袖裡裝着五色地假鬍子,走幾步路,換個顏色,那起人還說他真名士,自風流。”
素姐忙問:“都是什麼色?”
狄希陳笑道:“葡萄紫、鸚哥綠、天藍、茜紅、還有狗屎黃。”
素姐聽到最後一個,笑得腳下一軟,若不是狄希陳扶住了她,就要滾到臺階下去。狄希陳道:“還有好些好玩的事呢,紫萱下來罷,馬也累了,回家說給你們聽。”
紫萱也不要人扶,身手利落跳了下來,得意揚揚先回屋子去了。
素姐到底有些不放心,問他:“你在縣裡,可聽說了什麼新聞?”
狄希陳道:“沒什麼,倒是街上行走的少年書生,一個個都穿了大紅的道袍,臉上畫的跟猴屁股似的。當今天子小兒態,這世道風俗也淡薄了。”
素姐道:“聽說京裡有人來找童奶奶了。”
狄希陳看了看素姐,道:“這樣,使個人去瞧瞧,不是還要做法事,頭一個四哥,跟四太爺,都得打聽清楚了,省得跳出來鬧事,咱們摸手不及。”
卻說調羹帶着小翅膀到了伍奶奶孃家,也沒人正經當她是個客,隨便指了間廂房給調羹,就叫了小翅膀到內室。伍奶奶有心,擺出丈母孃的身份來,待小翅膀無微不致的好。到底富貴了幾代的人家,比不得狄家村,狄希陳跟素姐又是隻愛樸素的,小翅膀進了後宅,看見帳幔都是綢緞地,他就喜歡,看到擺設的金銀玉器耀眼,他就注目。伍奶奶拉着他地手,輕聲細語一樣一樣指給他看,又取了極精緻的綢緞衣服替他換上。小翅膀畢竟是個孩子,就將調羹丟過一邊。第二日伍奶奶又帶他去廟裡邊看戲,去湖裡遊湖,去千佛山逛,都不曾帶調羹同去。
調羹一人在廂房裡邊急得團團轉,又半步不敢出門兒,央了到她房裡收拾地一個媳婦子道:“叫俺兒子出來說幾句話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