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日狄家在府裡買了櫻桃、柑桔、橄欖等物,另有一箱上好香燭,叫柳榮押着送到會仙庵去,打調羹家門口經過,恰好調羹在門口問一個挑擔子賣糕的稱糕。調羹倒底是半個主子,柳榮忙跳下車來問好兒。
調羹問他:“這一車都是些什麼?”
柳榮回說:“姨奶奶,是幾樣粗果子。那邊等着擺供呢。”
調羹還要說話,伸頭恰好張見丁媽媽騎了個驢,搖搖晃晃從街角拐過來,忙縮回門洞裡。柳榮知機,手搭在車邊就道:“快走。”遙衝丁媽媽點點頭,急忙就走。
會仙庵是繡江縣城外邊會仙山腳一個大庵,主持是個眇了一目的老姑子智圓,庵裡也有七八個大小不等的尼姑,只靠着山腳下幾十畝薄地維生。只因老姑子一肚子不合時宜,香火日漸冷落。狄家在她這裡辦水陸道場,自要去別的庵堂來請人。是以這幾日智圓跟前圍了七八個人打轉,居然還有兩個和尚。柳榮進來尋老姑子收東西,智圓擠出來道:“阿彌陀佛,俺都請夠了人,各位請回罷。”
那羣人見到正主兒,蜂擁至柳榮處,柳榮大聲道:還不快走,耽誤了俺家大事,老爺怪罪下來,下回也不找你們唸經。”趕鴨子似把這些人都趕出庵門,跟架車的田二把幾個筐一個箱都抱進智圓的房裡,叫智圓點了數,又道:“俺老婆明兒搬來住,一應事體都問跟她同來的春香大姐就是。”
智圓送他到大門外,緊跟了幾步。有些不好意思道:“柳都管,跟你要幾筐紅薯做種使得不?”
柳榮笑道:“使得,明兒叫他們順路帶來就是。再叫個會種的媳婦子教你們罷。”
智圓比拾到百八十兩銀子還快活,跟在柳榮後邊千恩萬謝。柳榮道:“俺家還有土豆玉米辣椒,每樣尋些給你罷。”因天色晚了,忙忙的拱手作別。
再到縣城天已是昏黑,調羹家是不好去地,柳榮尋了一個珍珠寺借住。偏隔壁就是一個小庵。住着的姑子也是調羹相與。和尚來了客,去問尼姑借香油炒菜,那姑子聽說是狄希家的管家,一溜煙跑到調羹家裡道:“姨奶奶,你們家地管家,不到你家來歇,倒給了俺隔壁的法明一錢銀子,在他那裡住。”
調羹才送走丁媽媽,滿肚皮苦水晃晃地。遇見人就想倒出來,從小錫罐裡取了一小撮茶葉安在一把小壺裡,交給狄周媳婦子去煮茶。四下裡看無人,方道:“俺們命不好。老太爺在日本許了俺扶正。偏事不成就去了。如今俺樣樣低人一頭呢。就是他小陳哥家一個媽媽,都敢踩着俺說話。”
那姑子忙問:“可是在伍老爺家住的那個丁媽媽子?俺聽說伍老爺背地裡好不抱怨呢。自從那個丁媽媽到他家,他家的婢女媳婦子們再不似從前敢說敢笑的,只伍奶奶稱願。”
調羹若是個機敏的,就當問她這話是從哪裡聽來地,她一個姑子怎麼就曉得伍老爺的悄悄話兒。偏調羹聽說丁媽媽跟伍媽媽處得好,泄氣道:“俺還想跟親家說,叫她把丁媽媽趕走呢,如今小翅膀叫她哄的不似俺的兒,只合她一腿。哪裡是個正經人!”
那姑子眨了眨眼,笑道:“到底您纔是主人家,她一個僕婦能有多大本事。”
調羹撇嘴道:“說是宮裡出來的女官呢,他薛素姐極擡舉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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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姑子道:“狗,若是得意,怎麼不在跟前使喚,打發出來看人家孩子。姨奶奶休怕她。”聳了聳衣裳,只推天黑,又跑到伍奶奶家去敲門
天已昏黑,守門的不肯開門,那姑子道:“俺是小翅膀家來捎話給丁媽媽的。”守門人忙開了門放她進來,陰影裡也沒看出來是個姑子,由着她撞到上房裡。伍老爺跟伍奶奶合氣,正好走出來撞見她,扯她到角落裡道:“俺上回不是給了你二錢銀子,還來尋什麼?叫俺家母老虎瞧見,不打你呢。”
那姑子道:“聽說狄家要做法事,調羹姨奶奶許俺久了,俺聽說丁媽媽在狄家五奶奶跟前說得上話來,要再去求求她。也撰幾兩銀子換夏衣。”
伍老爺道:“你去也使得,若是得了銀子,需得請老爺俺吃一日酒。”指着廂房邊一道小門道:“在俺家喜姐房裡。”
那姑子得了指引,大模大樣走到房裡問:“誰是丁媽媽?”
丁媽媽正在後廊下教喜姐烙餅,聞言走到房裡,卻是個白淨整齊的姑子,年紀也不甚大,臉上還擦着粉,她隨口應了一聲道:“小婦人姓丁,師太有甚事?”
那姑子笑道:“俺無事,來瞧瞧喜小姐,過二三年就要嫁了呀,嫁妝備好了沒有?”
丁媽媽不鹹不淡道:“俺們這裡有事呢,小姐瞧過了,還請到奶奶房裡坐去。”
那姑子一屁股坐到一張骨牌凳上,笑道:“俺在劉姨奶奶家就聽說了丁媽媽您好本事,小翅膀叫您老教地懂事多了。”
丁媽媽起先聽說劉姨奶奶,不曉得調羹姓劉,還有些客氣,聽她搬出小翅膀這尊大神,變了臉色道:“原來是調羹姨娘的相與。調羹有事不使管家娘子來說,叫你一個尼姑來做什麼?回去叫正經人來與我說話。”
那姑子道:“哎喲喲,俺怎麼不是正經人了?”
丁媽媽道:“你一個出家人,不在庵堂裡吃齋唸佛經,替人家跑腿做什麼,誰家使尼姑到親戚家傳話?再不走,俺可不客氣了。”
那姑子碰了釘子,胸中氣悶,卻又有三分懼怕伍奶奶,低低挨着牆角出門去了。他狄家做水陸道場。好大一塊肥肉擺在那裡,哪裡就肯死心,在炕上翻來翻去一夜都睡不着。編了一篇話,餵了她那一頭磨面的驢。第二天清早跟在狄家馬車後邊,一路尋到明水新莊上。
因再過幾日就是狄員外週年,小紫萱跟依霜姐妹都不得上學,就是順姐青松他們都是要去燒香磕頭地,因此虞先生乾脆放了孩子們一個月假。自去預備歲考。
小紫萱這幾天最是快活。丁媽媽到縣裡管小翅膀去了,她就似脫了層殼,帶着一羣差不多大的男女孩子鑽到湖邊地梅林裡摘梅子、打水漂。只因她說話行事比從前文雅了許多,素姐也不禁她。
那個姑子在外莊轉了好幾大圈,不知怎麼就讓她摸到後莊湖邊,眼見一羣孩子在湖邊亂跳,扯住一個說話行事穩重些地女孩兒問她:“狄五奶奶在莊裡在府裡?”
紫萱冷不防叫個尼姑扯住,心裡唬了一跳,臉上強裝了平靜道:“俺不知道。師傅到前莊問守門的去。”
那姑子喜她伶俐俊俏,信口道:“俺看你跟俺有緣,不如做俺徒弟罷。俺問你主人家討了你去。日日好吃好穿。再不必做活,好不好?”
紫萱瞧了瞧周圍並無大人在。心裡猜她是個拐孩子地柺子。存心要捉弄她一場,笑道:“俺不想出家。俺地兩個姐姐前幾日吵着要出家呢,師傅化她們去罷。”
那姑子喜不自勝,她庵裡只她一個能撰錢的,眼前地女孩兒生的甚是體面,想必她兩個姐姐也生的美貌。若是能做徒弟,卻是賺了,算計停當,忙笑道:“好孩子,你姐姐在哪裡?”
小紫萱指着梅林後邊一間小屋道:“俺兩個姐姐要出家,不肯住在主人家,搬到那裡去住,整日藏在裡邊不肯出來。”在前邊蹦跳着道:“俺帶你去。”
那姑子怕她小孩子壞事,忙笑道:“你玩去罷,俺去跟你姐姐們說話。”三步並做兩步趕到小屋門前,心裡就有些疑惑,小紫萱在後邊猛的一推,把她推進屋裡,拉上門反扣起來,就跟追上來的彩雲喊:“快去叫人來,就說俺捉住一個柺子。”
那姑子已是曉得上了當,偏這間屋子只牆上有三寸見方地幾個氣窗,裡邊擺的一袋一袋都是曬乾了的蟲子等物——要做池塘裡的魚食,腥臭氣味薰得她昏頭昏腦,一邊拍門一邊道:“快放俺出來,俺是劉姨奶奶使來傳話的。”
她不說還罷了,說了劉姨奶奶,狄家先趕來來的幾個下人更不好開門。等狄希陳跟素姐一齊趕來,鬆開門滾出來又是一個尼姑,狄希陳就皺了皺眉頭,摸着鼻子先走了。
素姐叫人架着這個姑子到後邊管事房外頭院子裡。自帶着小紫萱坐在屋裡,隔着窗使人問她:“誰使你來的?”
那姑子道:“劉姨奶奶使俺來,說是水陸道場叫俺去念個經,特來跟五奶奶說一聲
素姐聽了只衝小紫萱笑。紫萱臉紅道:“她還說要化俺去做小姑子呢,可不是娘說的故事裡的柺子?”
素姐笑道:“你們一羣人出去玩兒,也能讓柺子把你拐上,只有你最傻。”說地小紫萱的頭越來越低。素姐又道:“面壁三日,想通了你錯在哪裡來出來,去罷。”打發走了小紫萱,才走到院子裡道:“聽說你還要化俺家人去做徒弟?”
那姑子見了素姐已是膽怯,素姐越笑,她越膽寒,爬到地下磕頭連道:“不敢。”眼角看着素姐的白裙子由遠及近,又由近及遠,結結巴巴道:“俺那個小庵,等閒也無人來燒香,只一個六十來歲地老道婆煮飯,還求奶奶賞口飯吃,讓俺也去念幾日經罷。”
素姐道:“看來也不是調羹姨奶叫你來的。你是從哪裡摸到後莊來地?”
那姑子伏在地下道:“俺把驢拴在山那邊,要到林子裡解手,不知怎地轉到裡邊來了。”
素姐道:“也罷,小杏花取一百錢給她。唸經俺們請夠人了,用不上你。叫個人來送她尋驢,看是從哪裡鑽進來的。”
來貴板着臉站出來道:“俺送這位出去,也要好生查查,前兒管拾雞蛋地張媽說這幾日雞蛋比從前少了三成。”
素姐點點頭進去了。來貴惡狠狠對姑子道:“你膽子倒不小,前邊大門關的嚴嚴的,你從哪裡鑽進來的。老實說,不然拿貼子送你到縣裡吃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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