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眼將到冬至,素姐被來來往往送禮鬧得頭暈。小春香跟小荷花固然是忙的喝口水的功夫都沒有,連小鏡子小杏花都沒能去上課。雖然只是收禮、送禮、回禮並打發來人賞錢,卻要分厚薄、講關係、排資歷,還要當心收了人家的禮回的不能重樣兒。素姐就覺得比做銷售還難,都說有錢人家的太太小姐吃飽了撐着繡繡花就打發掉一天。照眼前這七品小官太太的工作量看,只怕官太太們穿越到兩千零七年,個個都是優秀女企業家。
素姐扔開手裡一疊子禮單揉太陽穴,嘆氣道:“是不是別人家都這麼麻煩?”
在邊上等了半日要跟春香稱銀子給裁縫工錢的胡三多得了空子,走近幾步笑道:“別人家哪有咱們這麼熱鬧。”素姐見小春香還在那裡跟小鏡子對數目,也願意跟胡三多多聊幾句,就問他:“你娘子上了有一個月的學了,如何?”
胡三多有些不好意思,道:“也識得幾十個字了,只是寫不好呢。她又好面子,天天在家裡鬼畫胡,描紅本都買了好幾個了。”
素姐笑道:“認得就不錯了,其實我當初才學寫字也寫不好呢胡三多提到他娘子,平常的精明都變了憨厚,呵呵笑道:“她總說奶奶跟前幾個姐姐年紀不大,這麼有本事,都是讀書識字的緣故。常跟我說呢,只到春香姐姐一半就阿彌陀佛了。”
素姐聽了微笑。小春香得了閒,正要取銀子來,因胡三多奉承她。啐了他一口道:“嫂子上學也是教你激的,偏拉扯上我們做什麼?”轉過背裡間取了包銀子扔到一個小几上道:“拿去。”手上幾隻蝦鬚鐲碰在一起,咣咣噹當響了幾聲。
胡三多悄悄看素姐臉上並無不悅的表情。拿了銀子笑道:“佛爺保佑明兒春香姐姐得個厲害婆婆。”說罷貓着腰一溜煙小跑出去。
春香恨恨道:“明兒我去跟胡嫂子說。”因胡三多已是去的遠了,後邊地半截話就吞了肚子裡。
素姐就道:“你也是性子衝了些。”
小春香還有些氣。咬着牙兒道:“這個胡三多越來越鬼頭鬼腦了,就不能給他三分顏色。”
小荷花收拾了桌上的禮單道:“大嫂,這些跟帳本俺都放裡間櫥子裡去。”
小春香忙與小杏花兩個將些精緻貴重之物也擡進去。
素姐看小鏡子低了頭在那裡摸一匹大紅遍地金折枝花緞子,臉上還露出懷念的表情,笑問道:“可是想家了?”
小鏡子噓了一跳。慌忙搖頭。
素姐道:“你到我家也有兩年了,從沒有聽說你提過家裡,我看你纏了小腳兒,又知書識字,想來也不是普通人家?”
小鏡子臉上悲容更甚,緊緊地咬了嘴脣不肯說話。
素姐嘆氣道:“你不想說就不說罷,若是想說了再跟我說也使得,只是明年咱們就回去了。”說完了看小鏡子白着一張小臉兒在那裡想心思,也不理她。想到兩位先生處還沒有送禮,就着手寫禮單,每家送兩石精米、一腔羊、兩壇自釀的酒和一簍二十斤地糟魚。素姐想到石先生的窘狀。又添了十斤棉花八匹布。
這般厚禮送到了祝先生家,祝師孃道:“這個狄大人還真是山東農村來的莊戶人家呢.送的東西都這麼實惠。”
祝先生道:“想必是因爲石先生家過不得罷。所以如此。這個石秀才也是迂闊,早早的分了家不是完了?些微家產教他兄弟敗光了。還到處敗壞他名聲,說他藏着石老太爺地銀子不肯分家。”
祝師孃本是大家閨秀,祝老太爺敗光了大半家產,還有小半教十七八個兒子分分,到他們頭上不過一二千金的家事,再加上她陪嫁的幾頃地,家事其實過得。祝先生出來教書,一來是狄希陳親自來求卻不過這份人情,二來也是要裝裝窮人,省得幾個敗光了遺產的兄弟來打秋風。所以祝師孃很有些瞧不上這份禮,嫌不夠體面,備了幾雙鞋襪幾本自家刻的詩集祝先生畫的冊頁之類回禮。祝先生不耐煩這些俗務,隨妻子處置。
石師孃收了禮大喜,忙忙的要打發賞錢。送禮的管家們卻是素姐鄭重吩咐過的,將東西搬進石家堂屋,拱了拱手就回去了。石師孃叫石先生去追回來,石先生瞧了瞧外邊他兄弟還沒回家,道:“咱們快去把布跟棉花藏起來,落了小二地眼裡脫不了還是精光。”
夫妻兩個忙忙的扛了裝棉花的兩個大布袋,三個孩子想到過年都有新棉衣穿,紛紛拿了布匹笑嘻嘻跟了父母身後,進了臥房,又將房門牢牢拴了。
石師孃從抽屜底下掏出鑰匙去開大櫥,纔開得門來就叫得聲苦,裡頭如同大水洗過地一般,不但前次狄家送來的五兩銀不見了,還有幾件破衣爛衫都一股腦兒教人捲了去。
石先生氣得手腳冰涼,嘴裡還勉強道:“必是你們在家不小心,讓賊偷了去。”
石師孃見石先生仍然護着他兄弟,心灰意懶道:“我也不和你爭,孩子們,這幾匹布咱們現裁剪了做棉襖。”就將銅鎖丟了櫥裡,門也不關,尋了針線籮來,裡邊只有一把剪子跟兩個頂針,針不是針尖兒折了就是針鼻兒斷了。石師孃叫孩子們看好這幾樣東西,尋出個小布袋要去廚房量米換針換線。她走到院子裡就見石二叔面色如土地走進來,兩手縮在袖內,眼睛滴溜溜亂轉。
石師孃想到廚房門口地樹上還拴着一隻羊,還好她腳纏的不算小,揚起兩隻四五寸地金蓮飛快的跑到廚房道:“快,快將酒藏起來。”自己高聲叫了一聲:“二叔你回來了!”牽了羊就去鄰居家躲藏。
果然小女兒聽說二叔回家。將爹爹一把推出臥房,拴緊了房門。因櫥裡東西都教二叔盜盡了,就將爹孃牀上地被臥搬了下來。把布匹抖開了鋪上去,又叫兩個弟弟把棉花袋拍平了塞進牀底下。重新鋪好了被臥,才笑嘻嘻拍手開門。
誰知石二叔見案板下有一大簍魚,提了提拎不動,正好上邊有個布口袋,就拿了起來去米缸裝米。陳媽攔住了魚簍攔不得米缸。眼睜睜叫他裝了幾升米出去,對站了邊上的石先生訴苦道:“姑爺也不攔一攔他,都叫他搬了去賭錢,咱們吃什麼?”
石先生道:“他能拿走多少?盡他拿罷。”
石先生的小女兒去緊鄰家喚了母親回來,石師孃見只拎去了幾升米,大鬆了一口氣道:“我託了隔壁宋三嫂將羊和這魚賣了罷,還有這酒,有一罈留夠過年吃也罷。賣地銀子寄放我孃家去,再有一二年女兒要辦嫁妝。不能一個錢沒有。”
石先生不置可否,陳媽忙抱了魚簍,石師孃就搬了壇酒出去。到了晚間才帶了包針與線來家。
石家人都坐了廚房裡吃晚飯,桌上一盤魚擺在石二叔面前。醃的蘿蔔乾兒跟泡菜擺在孩子們面前。小三兒想夾塊魚肉吃。才伸筷子就教石二叔打了手道:“魚生火肉生痰,青菜蘿蔔保平安。你吃蘿蔔。”
石師孃按耐不住,順手操起門邊地一條扁擔掄起,罵道:“滾。”
石二叔見哥哥擋在跟前,嫂嫂的扁擔打不到他,故意夾了塊魚進嘴,又呸的吐出來道:“俺家的東西,想吃就吃,想吐就吐。”
石師孃扁擔教石先生擋住了,自己漢子總有三分捨不得,一時手軟教他奪了去,就是一個巴掌括到臉上,又羞又惱。她想要回孃家去,又怕家裡幾石米讓二叔盜了去兒女們沒有的吃,不回去,一口氣又不得出,悶悶地回房裡睡了,摸摸下邊還有布,又放心了些。
到了半夜,石先生上牀睡覺,提起要給二叔娶妻,叫娘子把那幾兩銀子拿回來,石師孃就氣得心絞痛,第二日起來石先生還要去狄府上課,三個孩子跪在面前哭了半日,求他去尋個大夫來給娘瞧瞧,他才老大不高興的叫陳媽媽去縣衙裡報個信。石二叔若無其事,喝了粥,又拿了昨日的布袋裝了幾升米出去,恨得三個孩子牙癢癢的,只是人小力微打不過他,默默看他一搖三晃出門去了。
陳媽媽到狄府報信,頭一個小紫萱聽說石先生今日不來,高興的跳了有三尺高。素姐雖知道她是孩子心性,並不是心底不好,還是不大快活。素姐想了半日要怎麼教訓女兒,不是輕了就是重了,因聽說是心絞痛,家裡有人家送來的天王保心丹,就取了一瓶,打算帶了女兒親自送去。
狄希陳也道去得,一來解悶,二來也好讓女兒早些看看窮人家是怎麼過日子的,就叫了一個門子領着素姐的車,家裡派了幾個男女僕人跟從。
素姐到了石先生家,門口衆人見停了一輛車,還有衙門的人守着,就圍了許多人來看。
素姐先教女兒給先生行了禮,就要去看師孃。石先生避到書房,叫小女兒帶了她們進去。
石師孃眼淚汪汪坐在那裡哭,突然進來一羣人,聽女兒說縣太爺家地夫人,爬起來要磕頭,素姐忙走上前擋住她道:“我這裡有治心絞痛的丸藥呢,去買二錢勾藤來煎了濃汁化開吃下就無事。”
石師孃就與她訴苦,將老太爺死後,丈夫不肯分家,二叔不成材好賭錢,偷賣了家裡田地以後,但是值些錢的東西都叫他抵盜去了如何如何。
素姐也不好說什麼,只隨口勸解幾句,因石師孃吃了藥掙扎着要起來留飯。素姐見她房裡一無所有,一個櫥兒半開着門,裡邊空蕩蕩地,忙靠辭回去。回家的路上,小紫萱道:“俺看那個姐姐空着耳朵眼兒,就把自己地送給她了,娘不要罵我。”
素姐見孩子原來耳上地珍珠葫蘆墜兒果真沒有了,笑道:“下次要給人家東西,還要先跟爹孃說過纔可。不然她突然多了一樣東西,只怕家裡大人不知道哪裡來的,要罵她地。”
小紫萱突然道:“難怪荷花姐姐突然多了幾樣東西,不許我告訴娘呢,是不是娘也要罵她?”
素姐笑道:“她都說了不要你告訴我了,你怎麼還說?”
小紫萱吐了吐舌頭道:“我一時忘記了,娘裝作不知道就是。”
素姐正色道:“你答應了人家的事就要做到,自己估量做不到的就不要答應。”看女兒點了頭在那裡思考,也不做聲兒。
素姐想到石先生家徒四壁,石師孃的可憐,石先生的可恨,不免有兔死狐悲之嘆。到了家說給狄希陳聽,自己的眼圈兒就紅了。
狄希陳道:“石先生之迂也是少有,只是他自己這樣咱們也不好幫他,不然拿了那個石二叔來嚇一嚇,也好些。”
素姐道:“你就去嚇嚇他不成麼?”狄希陳搖頭道:“我們拿了來,頭一個石先生就不依。以後你要送禮給他家,寧可多送幾次,一次少送點兒。我惡意猜測一下,只怕石先生也是知道他沒有了,咱們敬他不會短少他的,所以盡他兄弟取用呢。”
素姐嘆氣道:“只可憐了石師孃,這個年頭又離不了婚。”又道:“我還發愁,萬一小翅膀將來不成材,咱們也好不了多少。我想了許久,只怕不好分得家,那些銀子我們除了交公帳上的,都換了金子收起來罷。財不要外露。”
狄希陳笑道:“你出了趟門,倒是小氣了。放心罷,憑你男人這雙手,也養得起咱們一家四口。”
素姐笑道:“其實還是要感謝咱們穿到財主家的,不用爲衣食操心,多回報也是應該的。只是要我苦了自己的孩子去賙濟別人我也做不到。”
狄希陳也笑道:“我也做不到,這是我們現代人與古代人最大的不同吧。就是狄希林,不是因爲那個緣故,我也不這麼拉撥他。”
素姐笑道:“我看他還好呀,你總防着人家三分
狄希陳貼近了素姐笑道:“除了你跟兒子女兒,別人總要防一防的,這幾年見識的不少呢,親兄弟還有分爭家產鬧出人命的。兒子還有爲了錢打死老子的。咱們不小心些,怎麼過日子?古人論心機比現代人還深呢。”
素姐點點頭道:“我明兒悄悄換了金葉子吧。你猜明年什麼時候可以離任回家?”
狄希陳算算日子道:“怕是要到六七月份呀,孩子們還要上半年學呢。”
素姐嘆道:“本來還有幾分敬重石先生的,如今反而不喜他了,難道就眼看着賣完了家產賣孩子麼?”
突然聽到身後茶碗跌到地上的聲音,素姐轉過頭去看,卻是小鏡子低了頭蹲在地上借撿碎片在哭。素姐走過去拍拍她道:“小心傷手,拿條帚來掃了去。”
第三日石先生來上課,小鏡子不肯去上學。小杏花勸了半日,只得告訴素姐,素姐沉吟半日方道:“隨她去罷。”果然從這天起小鏡子就不肯去上學。
小紫萱去了勁敵,就覺得上學有意思多了,只是她還曉得不在小鏡子跟前炫耀自己又得了先生誇獎,到底長大了些。
這一日中飯時狄希陳垮了一張臉來家,一見素姐就道:“周先生要回去呢。”
素姐嚇了一跳道:“這是從何說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