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正軍吸引敵兵注意,再以偏軍抄襲後路。說起來容易的軍事行動真到了執行那一步往往漏洞百出。然而這一次譚大孝的人馬卻沒有出什麼岔子,他這一千老兵都是飽經戰火錘鍊的銳卒,無論個人素質還是團隊協作能力放在川中都是一等一。面對身經百戰且人數佔優的武寧營兵,着了道的流寇們很快潰敗。
當數以千計的武寧營兵出現在視線內,那流寇頭目才捶胸頓足知道自己錯誤估計了對手的數量。可他並沒有多餘的時間嗟嘆自失,因爲在密如網織的弩箭撲天而來的情況下,他和大部分袍澤的下場一樣,都給射成了篩子。
“嚴格搜查,切勿縱一人走脫!”滿身是汗的譚大孝從馬上跳下來,順手解下兜鍪,嚴寒中不斷有溼熱之氣從他的頭頂飄騰開去。
坐定喘息定了,譚大孝陷入了沉思。此戰雖勝,但到底敵人勢大,且精銳衆多、各處據險,如若硬拼,自己這點人馬定然經不起消耗。敵我兵力、實力懸殊,在這種情形下,再想以奇謀取得決定性勝利,不太現實。想來想去,還是得讓石濛助自己一臂之力,只不過,那廝膽小如鼠,會同意合力嗎?
無論如何,這一仗是大獲全勝,搞不好石濛聽到這個消息,會回心轉意。譚大孝想着,正要差人去石濛那裡,就有兵士來報,石濛已在驛外。這倒出乎了譚大孝的意料,趕緊將石濛請進來。
石濛一進門,當頭就是一句:“大人好手段。”
譚大孝連道僥倖而已,石濛又讚了幾句,話語之間,早已沒了當初那般隨意,有的只是恭敬與小心——這譚大孝連這夥流寇都能全殲,自己手下那些個衛所兵想來也遠非其敵手,心中畏懼,態度自然謙和不少。譚大孝知他所想,也不自矜,仍然溫言溫語,石濛稍鬆口氣,話題卻拐彎抹角,轉到了這驛中倉癝上。
“我還道他回心轉意,原來他是怕我獨吞了這驛中資財糧秣。”譚大孝心下鄙夷,神色不露,笑道:“我道是什麼,不過是些糧草財貨,大人既要,你我五五開,分掉算了!”驛站中一般都囤積大量糧食物資,以來提供給過往旅客差使,這赤城山驛地處要道,又是大驛,倉儲不少。
石濛雖然竭力忍住,但還是喜形於色,咽口口水,豎起大拇指讚歎:“譚大人不但驍勇能戰,這慷慨仗義也是一等一的,石某佩服。”言畢,再奉承幾句,起身要走。
“石大人留步。”譚大孝道一聲,石濛以爲他臨時變卦,生生地將已擡起一半的大屁股重新放了下去。
“譚大人難道要反悔?”
譚大孝笑笑,解釋道:“石大人誤會我了,譚某雖不敢稱君子,但也知道言必信、行必果的做人道理。我既然已經答允了石大人,豈有食言的道理?”
“那大人的意思是……”
譚大孝眼裡掠過一絲狡黠,出言道:“我應允了你這件事,現在也請石大人應我一件事。”
“何事?大人請說,只要我姓石的辦得到。”石濛口中豪邁實則頗爲不安,說完就緊張地看着譚大孝。
“此事易耳,請石大人助我一臂之力,與我合軍。”譚大孝脫口而出,面無表情,就好像此事再正常不過了。他已經想好,既然石濛都自己送上門來了,那麼說什麼也得綁着他跟着自己幹。
“這……”石濛暗暗心驚,不想譚大孝這廝竟然會提出這種要求。他統共就不到六百人了,再拼個幾仗,他怕不要成個光桿司令?肚裡大罵譚大孝無恥,面子上不好撕破,堆笑道:“大人玩笑了,我部久戰疲憊急需休整,怎能說走就走。”
譚大孝笑容忽收,意味深長地看了石濛一眼,轉首招呼立在一邊的軍官:“把東西帶上來。”
那軍官曉得他說的“東西”是什麼,諾一聲,朝石濛看看,轉身大跨步出了堂。石濛不知譚大孝賣什麼關子,小心看向譚大孝,卻見他神色怡然,波瀾不驚,不禁更添忐忑。
須臾工夫,那軍官回來,跟着的還有十餘名軍士,兩人一組,一前一後,挑着大籮筐,那些個大籮筐外面都覆蓋着白布,看不見裡面物什。
“打開!”譚大孝大手一揮,招呼手下。那幾名軍士放下籮筐,應聲掀開白布,石濛一看之下,當即駭然。這些籮筐中所盛,均是滿滿當當的人頭!
“大人,這、這、這是何意?”入眼所見,滿堂頭顱,饒是石濛早有幾分準備,一驚之下,還是連話都說不利索,豆大的汗珠從鬢角滲出,順着兩頰滑落。
石濛惶恐的姿態譚大孝看在眼裡,十分滿意,他拿這些人頭上來,一個目的就是給他個下馬威,現在恐嚇的效果達到,他接着道:“石大人莫急,這些都是流寇的首級,足足有百個之多,血淋淋的,堆在我那也沒什麼用處……若是大人有需,我自當贈予……”說到這裡,戛然而止。
“這……”穩下心神,石濛心裡活泛起來,這百個人頭說多不多,說少不少,對他來說,剛好需要。要知他自領兵出戰,所戰皆北,殺敵寥寥不說,自損倒近大半,這樣的糟糕戰績,他是沒臉如實報告給上級的。不過有了這些頭顱,他就有了幾分底氣,以後上報,自可言己軍雖死傷甚重,但亦斬殺不少流寇精銳,也可抵去不利罪責。他既然朝這個方向想了,自然而然就會得寸進尺,眼前這個姓譚的一心要和流寇玩命,與自己無關,但若能從他手裡攫得些戰功,也是對自己有利的。
細細思忖之下,他竟感到此事大有可爲:“此事倒也未嘗不可……”
譚大孝設了個套,就等他自己鑽進來,他既入彀,自然有對付:“石大人放心,我既然有心殺賊,自不會莽撞行事。邀大人合夥,只是爲壯大聲勢而已,若逢戰,自當先上。至於這驛中囤積,你七我三。”石濛已經心動,他索性再進一步勸誘,以堅石濛之心。
一千人都打成了六百不到,縱然千萬般小心又有何益?自己帶着這六百人躑躅不進,底下有人心生不滿不說,終究也會被治個遷延不進之罪,譚大孝既然可以把戰功分給自己,何樂爲而不爲?石濛“考慮長遠”,拐彎抹角又加一個條件,便是此後譚大孝每有斬獲,也需得分他一杯羹,譚大孝自是滿口答應。
看着石濛扭動着肥碩的屁股走出堂去,又看着一筐筐的人頭在自己眼皮子底下被軍士們從堂上拖走,譚大孝心中稍平。
時才下午,但風雲突變,整個天空陰沉沉如同遲暮一般。幾個有經驗的兵士報告譚大孝,說是大風將至。
尚未與趙營正式對陣,天象驟變,福兮禍兮?譚大孝擡首望天感懷片刻,即便投入到了其他事務中去。他是一個務實的人,從沒那麼多多愁善感。福禍無門,惟人自召,他預測不到勝負之數,但求一步一個腳印做好眼前的事。
百里之外,大風吹在吳鳴鳳的臉上,颳得生疼,不由給他原本就煩躁的心緒增添上幾分陰霾。轉眼看向遠處的參謀劉擁金,臉色也是和天色一般陰鬱。前兩日,順風順水沿着涪江而下的趙營水陸大軍在瀋水碰上了硬茬子。
瀋水乃涪江的支流,出西充境,由東北匯入涪江,交匯處位於蓬溪縣西部。官軍在這裡構築了江防陸防,連成一片,趙營衝突了兩次,都未能成功。趙當世認爲這些官軍早有準備,對之不可操之過急,故而下令全軍停止前進,先在瀋水北岸擇地紮營。
後來探知,駐守在眼前的官軍主要來自遂寧縣,大多是縣兵鄉兵,總數將近三千,主事之人一姓呂、一姓曠,另還有少量蓬溪土兵。對面情況不明,趙當世加派人手打探。在和這支官軍對峙的同時,趙當世還派吳鳴鳳部向西面滲透,一來清探有無其他路徑可繞,二來也搜索好幾日未曾傳回消息的青衣軍與郝搖旗部。
昨日又是一番攻江未果,趙當世預感跨過瀋水似乎遙遙無期,就再次打起了繞路的主意,因爲據吳鳴鳳所報,他日前在蓬溪北部連續擊潰一支來自北面的官軍,不久前還攻陷了蓬溪縣北赤城山的一處大驛站。趙當世感到這似乎是另一條進取之道,便傳令給吳鳴鳳,讓他不必回大營,繼續全力走赤城山探索道路。
可是就在吳鳴鳳接到這條命令的兩個時辰後,就傳來了赤城山驛站失守的消息,軍行一半,敵勢尚不明瞭,總不好退卻,吳鳴鳳只好繼續催軍前進,但心情也因爲這一插曲而壞了不少。
天色漸暗,且有雨水跡象,吳鳴鳳問過斥候後決定暫且休整,過一夜再行。手下兵士們在他的軍令下開始安營紮寨。
冬季的雨天極爲難受,吳鳴鳳感受着已經從黯淡的天空時不時墜落的冷雨,小聲咒罵着,希望天氣能快快好轉。
一邊想,一邊注視帳外,奶奶的,這鬼天氣可沒有消逝的跡象!
他還在氣悶,帳外忽報,在幾裡之外發現一支官軍,人數尚未分辨清楚。
“官軍?”吳鳴鳳將身一挺,大感意外,他此前判斷,與自己一直周旋的這支官軍就是日前數敗於己的那支。官軍的主將無膽,兵士戰鬥力也不強,按理說敢於趁虛反攻赤城山已是出人意表,如今不思據險死守居然還敢主動出擊,實在有些不合常理。
“難道他們來了援軍?”合情推理,在強弱之勢分明的情況下,那官軍主將如不是得了失心瘋,定然就是有了靠山。轉而一想,不太可能。以吳鳴鳳對於當前遂寧、蓬溪一帶官軍分佈的認知,官軍的主力都在瀋水與趙營大軍對峙,怎麼還有餘力照應其他?
來歷先壓下不談,就單看這支官軍現下動作,無疑是衝着自己來的。
思來想去,吳鳴鳳沒有頭緒,可他生性多疑,自然不可能視而不見。他兵力雖多達兩千,卻無專門的騎兵部隊襲擾策應,所以打定主意,先以守禦爲主,待探明敵情,再做主張。於是傳令,將兵力往山前集中,佈置拒馬、鹿角以及鐵蒺藜等等,周密防備。
風雨依舊,吳鳴鳳卻越來越煩躁,也不知怎地,他右眼直跳,似乎預示着有禍事將臨,“再忍耐幾日,遂寧可破!”吳鳴鳳不斷寬慰着自己,又想到與自己交手官兵的低下戰鬥力,略微心安。
天色昏暗,不到傍晚,已是灰濛濛一片。吳鳴鳳有經驗,知道黑白交替之際是敵軍進攻的好機會,因此傳令全營,提點起十二分的精神守禦備戰,切不可讓官軍鑽了空子。
他軍令剛傳,就有角聲響起預警,北面有敵來襲!
“奶奶的,就知道你打得鬼主意!”吳鳴鳳狠吐口濃痰,心底卻泛起一絲得意,“狗日的想趁着雨夜迷霧踹營,老子的營盤依山而建,固若金湯,今番那幫丘八敢來,定叫他有來無回!”又傳軍令,着兵馬望營北集結,不忘西面留下精銳數百,用以防備官軍有可能的偏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