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川之糜爛積重難返,已無法自愈,必須狠下決心下一劑猛藥方有根除病症的希望。“能全四川者,唯有楚兵”,親身經歷過與西軍的數場敗陣,並親眼見到以楚兵爲首的聯軍殲滅大股西軍的曾英對這句話深信不疑。
楚兵對於圍剿西軍的策略順勢合理,假以時日必能見效,可是成都府龍文光與劉之勃這橫插一槓子,很可能致使此前好不容易積累起來的優勢盡付東流。
龍文光以爲,只要控制住了王來興,就可用四川巡撫衙門的威勢來壓制川東三譚、石砫馬家等隨從軍隊,使他們乖乖配合,進而控制楚兵。作爲局內人,曾英不得不暗自苦笑這些只會紙上談兵的儒生官員有時候太過異想天開,也太過一廂情願。如果龍文光的行動付諸實踐並且成功,在曾英看來,也只是十之一二的僥倖。八九成的可能,龍文光這魯莽的舉動將會引發一場後果不堪設想的變亂,在川南西軍未滅、川北軍鎮蠢蠢欲動的當口,這樣的變亂對成都府及周遭州縣的打擊是難以估量的。
曾英起兵,不爲他自己,也不爲四川巡撫衙門,他只求保一方平安、護一方太平。這是他的原則,即便楚兵是客,與他原則相合,他甘願受之驅馳;即便川撫衙門是主,與他原則相悖,他也不願同流合污。
轉出成都府城、回到龍泉鎮巡檢司後,他第一時間將龍文光欲設鴻門宴的情報通知給了王來興。當時的王來興着實心寒,心中蹦出來的第一個念頭便是立刻帶兵退回瀘州府,徐圖後舉,但覃奇功及時勸阻了他,提出了自己的看法。他認爲,如果無法達成入主成都的戰略目的,這次入川的行動實則與失敗無異。
首要原因便在軍糧。此前軍隊所需糧餉,一半來自夔州府穩定的糧線接濟,一半來自所經州縣的府庫貯藏。這樣的補充模式在中短距離內行得通,而今卻不再適用。
明代有俗諺“府到府,三百五”,指的就是相鄰一座府城到另一座府城之間直線距離大致處在三百五十里。譬如涪州到成都三百五十里,夔州府到涪州又三百五十里,若視實際水陸路的曲折再算,則夔州府到成都府的輾轉距離則超出千里。在這樣長的一個距離內採取後方糧線補給的方式勢必會在途中大量消耗糧草,效率底下。因此超出千里,軍隊通常就主要採用因糧當地的方式進行補給。
目前大軍已經進駐毗鄰成都府城的龍泉鎮巡檢司,本地府庫存糧寥寥無幾,軍令也不允許縱兵哨糧,要求取充足的糧餉,只能依靠富殷的成都府城。
其次針對圍剿西軍,有石砫兵控扼住通往川東的咽喉瀘州府並由龍泉鎮的主力軍隊進行策應,西軍在貧瘠的川西南熬不下去,定然會北上落入成都府的彀中,可以說聯軍此前已經做好了較爲嚴密的佈置。
倘若龍泉鎮的軍隊臨時退回瀘州府或轉移到別處,這道防線毫無疑問將出現重大紕漏,西軍抓住機會見縫插針,一切努力就都白費了。更大的隱患則在於,幾地脫節,失去相互策應的能力,極易被西軍分割包圍,乃至次第消亡。
最後成都府戰略位置很重要,作爲偌大平原的核心地帶,只要成都府一日不失,對整個四川最富庶區域的掌控力就一日不散。得成都者得四川,趙營當前已經將川東重鎮重慶府及川南咽喉瀘州府拿下,如能再將四川的心臟成都拿下,川東、川南、川中連成一片,基業可成,對上川北諸軍鎮與西軍,掌握了主動權,進退自如,有足夠的時間調整週旋。
“龍文光既有謀我之心,只怕用正常手段,我軍難以踏進成都府城一步。”王來興憂心忡忡道。一山不容二虎,龍文光不肯合作,自己能逃過鴻門宴,卻也難向成都府求得臂助,對軍隊的後續行動十分不利。
覃奇功面沉如水,道:“先禮後兵,龍文光要壞了規矩破了盤兒,咱們也不必與他客氣。川事迫在眉睫,我軍亦無他選擇。龍文光擺下鴻門宴,咱們正好順水推舟,反將他一軍。以他不軌之心爲口實,攻下成都城。”
“攻下成都城?”王來興不由一驚。
“對,犯我趙營者雖遠必誅,我軍強而成都弱,龍文光來犯我,我軍大可不必忍氣吞聲。只需把他想設局賺我的事坐實了,縱然日後翻舊帳理論,我等也不理虧。”
“這......”王來興想到趙當世此前對自己“萬事小心爲上”的叮囑,依然躊躇難定。
覃奇功堅聲道:“我軍入川,之所以所向無前,靠的就是一股氣勢。倘若只因龍文光閉門不納便作罷,聲勢必然受損、軍心必然渙散。更別提此前說到的那些那三點必取成都府的理由。曾英來報信,便是看準了我軍之勢勝過川撫衙門,我軍躑躅不前,將士心寒,川事難定。”
一聽到“川事難定”四個字,王來興權衡利弊,毅然說道:“也罷,龍文光不仁,休怪我不義。大事爲重,日後真要追究責任,我來擔就是。”無法控制成都府不免累及全軍,趙當世委託自己經略四川的計劃亦會擱淺。兩害相權取其輕,王來興知道趙營軍事力量強,政治力量也今非昔比,回到朝廷層面博弈未必會落下風,底氣由是多了幾分。
覃奇功道:“取成都府,關鍵在一個奇字。前提便是先與龍文光等輩佯裝來去,以懈其心,再攻其不備、出其不意可也。”又道,“龍文光的宴席,總管不可親往,得另擇人選頂替,混淆視聽。然派一個不通權變之人去敷衍容易露餡,必須挑選一個口齒清晰且膽大心細角色才能應付局面。”
王來興知他意思,一手託頷道:“我倒有個好的人選。”隨後報出了馬寶的名字,“他與我年紀相當,在軍中素有‘兩張皮’的諢號,伶牙俐齒、人情練達,對我軍諸事務同樣熟悉,龍文光看不出端倪。”
覃奇功對馬寶近期的表現頗爲欣賞,點頭道:“這人心思縝密,智勇兼備,更有熱切的進取心,讓他去正合分寸。”
如此定計,是以有了馬寶冒充王來興往成都府城內蜀王府邸的這一趟。
龍文光本自謂得計,驚聞馬寶抖露身份,與朱至澍、劉之勃等人相顧愕然。劉之勃反應快,大呼道:“曾英在哪兒?”
劉佳胤回道:“頭前撞見曾英,其言受軍門所託有要事外出處理,因此放去了。”
龍文光聽了,頓足捩耳,嘆息道:“噫!今番事不可挽矣!”
曾英此去,單人匹馬飛馳趕到西城清遠門,喝令守城兵士開門。守城兵士多有追慕曾英威儀者,又知他是川撫衙門下的軍官,不疑有他,遵令大開清遠門,早就等候在城外的曾英所部即刻進城,迅速接手了西城城防。
與此同時,除了趙‘榮貴部留守原地,從龍泉鎮出發的趙營練兵營、靖和後營及三譚所部兵馬亦抵達南城中和門外。爲了恫嚇守城兵士,王來興令張敢先排出炮銃,朝天射擊,連射幾輪,地動山搖。守城兵士心驚膽寒,正彷徨失措,西門失守的消息傳來,驚慌失措中再也無心守城。
張敢先覷準時機,選出勇士十餘人攀援先登,剛上城頭,守城兵士大譁驚走,全無抵抗之力,王來興趁勢進南城門並與曾英部會合於城隍廟。至此,四川首府成都府城半日不到,就落入了趙營的手裡。
王來興讓三譚兄弟分別控制成都府城各處城門要隘,又讓一向在成都府有名望的曾英所部分散傳諭“吾來安你百姓,勿得驚慌。只需用黃紙寫‘好百姓’三字貼於門首,即無恙”等言語用來安撫城內百姓,自率練兵營及靖和後營徑往蜀王府邸。
當下全城原有守軍大多降順,只有鎮元營總兵劉佳胤與倭陝教官連都司郝希文兩部帶着少量兵士躲進蜀王府邸。王來興能攻成都府城,卻不能攻蜀王府,於是着令已經投降的南衛世襲指揮同知加升遊擊魯印昌進到府內勸降,但被龍文光大棒逐出。
形勢盡在掌握,王來興倒不心急,令練兵營控扼街巷,切斷蜀王府內外交通,分出靖和後營去接手府城內的諸多倉儲武庫。自己拎了張小馬紮,四平八穩正對着緊閉的蜀王府蕭牆端禮門坐着,剝着荸薺吃。
龍文光無計可施,劉之勃自告奮勇,出府質問王來興意欲何爲。覃奇功挺身而出,與他就門外辯論。三軍肅立,只聽兩人脣槍舌戰,你來我往激烈不下刀兵相交。說到後來,到底是四川巡撫衙門理虧在先,覃奇功佔盡上風,將劉之勃辯駁得滿面緋紅,無言以對。王來興見狀,當即鼓譟兵士吶喊助威,歡呼的聲勢彷彿剛在戰陣上打了一個大勝仗。劉之勃羞慚難當,掩面疾走,到了門前,自思無顏復回府中,烈性上來,居然怒目跳入金水河中,以死明志。
王來興趕緊命人將昏迷的劉之勃打撈上來,送去別處看押,繼續派人進府遊說。龍文光再也不敢迴應,裝聾作啞罷了。
一連圍了三日,王來興一面着手整頓成都府城的軍政事務,一面每日定時坐在門外勸解。到了第三日晚間,王來興又召集全城樂手,在蜀王府邸四周敲鑼打鼓,騷擾不絕。蜀王朱至澍難以忍受,知道龍文光大勢已去,便瞞着他偷偷派人與王來興接洽。王來興因勢利導,承諾事後必遵奉蜀藩如故,朱至澍立刻改換門庭,站到了趙營一邊。
第四日,朱至澍找龍文光談話,毫不留情甩出了逐客令。龍文光失去了最後的靠山,如遭雷擊,心如死灰之下亦不再負隅頑抗,傳令給劉佳胤、郝希文等解除了武裝。朱至澍眉開眼笑,打開了端禮門,親自迎接王來興入府。
至此,王來興才真正吃上了蜀王擺下的接風宴,只不過這一次的席上,龍文光垂頭喪氣,王來興則意氣風發。
奪取成都府的十日後,全府局勢慢慢穩定,然而期間,三個消息先後送到了王來興的手上,四川的波瀾遠未平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