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車轔轔,戰馬蕭蕭。趙營靖和前營統制廣文祿沿着山道慢走,身邊來來往往均是在忙碌運送輜重的兵士。走了不久,遙遙望見前方寨城門上大書着“牛心寨”三個黑字,城門口,一名圓臉披甲將領也對看過來。
“在下靖南伯標下參將田雄。”
“寧南伯麾下靖和前營統制廣文祿。”
其時弘光帝雖已登基,但不到兩日光景,消息並未傳到前線。
“劉洪起等人何在?”廣文祿問道。
田雄道:“都各自收拾寨子。”
侯大貴與黃得功合力攻下汝寧府城後旋即分出田雄一支兵馬南下,協助廣文祿夾擊仍然佔據桐柏山諸寨的劉洪起等。但侯大貴同時快馬加鞭,派使者面見劉洪起,挾勢曉以利害。劉洪前腹背受敵,與兩個兄弟趙發吾、毛顯文商量後決定棄順歸明。田雄從北面登山稍快,已在此間督促牛心寨的劉洪起收攏部衆,集合錢糧。因爲按照侯大貴的吩咐,後續劉洪起、趙發吾、毛顯文三寨兵馬將隨廣文祿、田雄北上,尋到已經提前出發的陳威甫昌洪前營一起平定豫東地區。
“給他們一宿時間,務必闊清寨子。次日出發前將寨城都一把火燒了,不留一物。寨城內的百姓,我已經和湖廣提領衙門打過招呼,他們會來接收,盡數安排去範河城居住。”廣文祿說道。通過幾年來戰火的洗禮,他早就從四川那個孤苦無依沒有安全感的年輕人成長爲了一名堅毅果斷的將領。
劉洪起等人在桐柏山經營多年,寨城除了將士,還有許多百姓依附生活。爲了斷絕劉洪起等人反覆的退路,廣文祿毅然決定將所有寨子付之一炬。如此一來,寨城百姓便將失去故土,流離失所。將他們安排去範河城,亦算是一種補償。
廣文祿與田雄站在寨城門口聊了一會兒,廣文祿忽見本該駐守在山下的中軍官張光翠大喘着氣飛奔而來,嘴裡喊道:“統制,大事,大事!”等到了近前,雙手撐着膝蓋,呼哧呼哧不斷,“兩日前,德昌王已在範河城登基,封賞羣臣。主公成了寧南王,靖南伯也成了靖南王......統制你、你被封靜樂伯......”
廣文祿喜道:“這可真是大好事!”轉視田雄,同樣歡欣不已。
“聖旨文書都在山下,等統制去接收。”張光翠語速很快,但奇怪的是,他臉上憂色大於喜色,“這是一件事,還有一件事......”
廣文祿見他神情,有種不詳的預感。朝田雄笑了笑,對張光翠道:“具體的封賞,就不必大張旗鼓當衆說出來了,私下和我說說即可。”同時拉着張光翠走出幾步低聲道,“有什麼變故嗎?”
張光翠慘白着臉道:“李成棟、杜永和反了。”
這一下,廣文祿亦彷彿遭受當頭一棒。
張光翠道:“楚北駐軍,皆在襄陽府城。範河城僅有湖廣提領衙門的團結兵駐紮。且其中竇名望、高文貴、胡茂楨三哨已去河南前線,李成棟與杜永和兩哨一反,形勢危急。”
“主公呢?”
“李成棟這賊子顯然算準了時候,只等主公去了陝西,才猝起發難。”張光翠焦慮道,“如今僅有李本深一哨固守城池,想皇帝還有主公家眷都在範河城,一旦出岔子,後果不堪設想!”
廣文祿咬牙道:“李成棟白眼狼,要不是主公保他,他如何能苟活於世!”當初高傑在南陽府作亂,李成棟、李本深都是從犯,罪皆當誅。他們先後投靠趙營,還是趙當世派人去京城打點周旋,才洗脫了他們的罪責,讓他們能夠以本名重見天日,甚至往後還授予官職,可謂不計前嫌的寬厚之舉。李成棟不思報恩,反倒反咬一口,當真狼心狗肺。
“李本深與李成棟是故交,聽說李成棟、杜永和一邊圍攻城池,一邊勸降李本深不斷。李本深心思難測,大知政昌先生派人兼程趕來,請求我營速速回頭支援!”
湖廣提領衙門下面的團練兵一哨五千人,李成棟與他的舊將杜永和兩哨加在一起足有萬人,僅憑李本深一哨絕難長久支撐。而留守在湖廣的趙營本部軍隊有兩支,一支五牙營因是純水軍,駐紮在漢陽府,馳援一定是來不及的,另一支國安營則需要防守襄陽城沒有趙當世的軍令無法調動。看來看去距離範河城最近的機動兵力,只有隨州境內廣文祿的這三千人了。
田雄瞧見廣文祿與張光翠面色不豫,奇怪呼道:“可是有什麼難處要幫忙?”
廣文祿立刻笑答:“沒事,田兄放心。”範河城之變干係太大,值此劉洪起等寨歸附的微妙時刻,萬不能流傳出去,否則人心瞬變,恐怕將掀起意想不到的波瀾。田雄非趙營的嫡系部隊,同樣也需防範一二。
“你即刻下山整頓部隊等我。”廣文祿拍拍張光翠的後背,繼而轉身故作輕描淡寫對田雄道,“田兄,襄陽那邊臨時發指令來了。”
“什麼指令?”
“有一小股闖賊殘兵流竄在楚豫交界殺人放火,上頭要我帶兵去平定。”
“那可真令人生厭。”田雄嘖嘖道,“闖賊終究是闖賊,打家劫舍是老本行。”河南戰亂迭起,許多部隊被打散,遊蕩無主。順軍多馬軍,來去迅疾,四處流竄並不意外。
“桐柏山戰事結束,明日我就帶兵先去平賊。勞煩田兄代爲負責此間事,帶劉洪起等北上。”廣文祿笑笑道,“我倒是羨慕田兄,有機會去豫東建功立業。”河南順軍主力經過幾次大的戰鬥可謂土崩瓦解,豫東空虛,兵馬過去必是所向披靡。
田雄聽這話,心中高興,表面上滿不在乎道:“撿一些小功勞罷了,哪裡比得上廣兄紮紮實實殲滅闖賊軍隊來得痛快。”暗地裡其實已然開始盤算自己是否能借此機會在新朝也博取些賞格封妻廕子。
廣文祿佯裝輕鬆說笑幾句,把田雄捧得極是舒坦,接着告辭下山。田雄哪裡想得到範河城生變,亦無懷疑,送出廣文祿幾步就返身幹勁十足地催促起了兵士。
“呼——”廣文祿長吐一口氣,強自穩定實則狂瀾萬丈的心情,大跨步沿山道而下。他心火盛烈,越走越快,及至後來,幾乎不顧山勢險峻奔跑起來。
山下大營,本就在戰鬥狀態的靖和前營早便在張光翠的動員下待命。廣文祿毫不耽擱,一聲令下,三千兵馬旌旗翻動,復向西去。
“全軍強行,至遲明日晚間,必須趕到範河城!”廣文祿肅聲道,按在馬鞍前的雙手微微顫抖。軍隊既已開拔,他現在能做的唯有在心底默默爲範河城祈禱。
範河城確實正處最兇險的時刻。
李成棟爲了這次的突襲,足足準備了半個月的時間。此前,作爲團練兵中最早成型且最具戰鬥力的一哨,他此時本該和胡茂楨他們一樣奔赴河南前線,然而他用盡手段百般推脫,最後得以留駐範河城。期間,又謊稱軍隊軍械老舊,從內務使司批來了好些火炮鳥銃,大大增強了軍隊的火力。單論戰鬥力,湖廣提領衙門其他五哨,無可與之比肩者。這也是爲什麼他與杜永和能完全壓着李本深打的原因之一。
“趙當世,你帶給我的恥辱,我必十倍奉還!”李成棟目視前方不斷遭受炮擊的城池,冷冷想道。趙當世尚未發跡時,他追隨高傑脫離李自成投降賀人龍,差些因趙當世的追擊喪命。後來在南陽府,趙當世又引誘高傑兵變,將其反殺,自己不得不再度亡命。本想去投張獻忠,卻給馬惟興兄弟截獲,五花大綁送到趙營。他那時候當真覺得趙當世是自己命中煞星,甚至動了一死了之的念頭。誰知道,趙當世竟然放了他,還授給了職務。可是,這樣的舉動卻讓他更覺憤怒。
一向自命不凡的李成棟無法容忍來自仇人的憐憫。趙當世的寬容在他眼中與赤裸裸的蔑視無異。尤其在接到帶領團結兵的任命時,他就像被人扇了個耳光,深感受到了侮辱。
“以我之能,遠勝侯大貴、郭如克之流。他們能帶戰兵驅馳,我如何不行?”李成棟憤恨不已,“他若將我軟禁閒置也罷了,卻非要假惺惺收買人心。讓我帶團結兵算什麼?覺得我只配帶這樣的新兵蛋‘子,還是刻意給我好看折我的顏面?”
義子李元胤勸道:“君子報仇十年不晚,趙當世正如日中天,不可力敵。不如權且借這機會棲身,往後再找機會報仇雪恥。”
那時候,李成棟接受了李元胤的建議,決定臥薪嚐膽,伺機而動。出乎他意料的是,這個機會很快就自己找上門了。
“等新君即位,天下響應,李將軍亦不失定策大功!”
李成棟在成爲團練兵哨官後不久便有人登門暗訪。那時他並不清楚來人口中的“新君”是誰,甚至連對面的來歷也完全不瞭解。可是,等聽到最後“不失定策大功”一句話時,他幾乎不假思索就同意了與來人的合作。而今他知道了當初見過並且長期聯絡的線人其實就是湖廣巡撫何騰蛟的使者,而他參與的,將是決定天下形勢的桂王登基大事。
“趙當世立僞帝,妄圖擺佈朝政,此爲國敵也。爲國鋤奸,迫切需要李將軍這樣的忠義之士。”
弘光帝登基後不數日,李成棟就再次與何騰蛟的使者碰頭。
“桂王要我怎麼做?”
“攻下範河城。”
何騰蛟給的思路很簡單,居住在範河城的既有弘光帝,也有趙當世以及諸多趙營重臣的家眷。拿下了範河城,就相當扼住了趙當世這條毒蛇的七寸,不但對弘光帝的廢立及法統判定的主動權掌握在手,更能牽制趙當世,令其不敢輕舉妄動。
“爹,你當真要反了趙當世?”李元胤曾擔憂地詢問李成棟,“實話說,趙營待我等不薄,如此行事,是否以怨報德。”
“住嘴!我從未歸順趙當世,何來反他之說?他對我又有什麼德行?”李成棟怒氣衝衝道,“試問,一個盜寇將你家洗劫一空,事後卻主動送你些許用來苟延殘喘的盤纏,你還會感激他不成?此次新帝即位,老子半個賞格也沒撈着,欺人太甚!”又道,“即便趙當世假仁假義,未曾爲難你我,但那都是小恩小惠,屬小義。遵奉桂王登基號令天下,乃是大義。大義當前,捨我其誰!”
李元胤素知李成棟秉性,知勸之無用,便道:“範京有三哨,只憑爹這一哨,恐怕還不夠穩當。”
“不止我一哨,杜永和是我心腹,亦對趙當世銜恨已久,我試探過他,他和我一條心。”李成棟胸有成竹道,“李本深這小子我不清楚,但他與趙當世有殺舅之仇,除非他良心被狗吃了,否則絕不會倒向趙當世。”
“是......”李元胤只能點頭。
“明日清晨,你與老郝分帶一軍,突襲範京。範京守備疏鬆,一旦得手,生米煮成熟飯,由不得杜永和與李本深不低頭!”
縱然李成棟自信滿滿,可事情仍然有了些許出入。
昨日,李元胤與李成棟的部將郝尚久奉命帶兵攻打城池,孰料兵臨城下,卻發現城內已有守軍駐防。而那些守軍,便是李本深的部隊。
“他奶奶的,是誰走漏了風聲!”本待安坐等捷報傳來的李成棟聽聞此事,勃然大怒,驅馬來到城下。
正佈置兵士預備攻城的郝尚久道:“範京是趙當世的老巢,探子極多,恐怕隔牆有耳。”
李成棟陰着臉,咒罵幾句,而後拗了拗脖子,滿是不屑道:“無礙,範京遠近無援兵,三日之內打下城池,勢仍在我!”說到這裡,揚鞭一指,“傳令,李本深挾持新君意欲不軌,我軍受寧南王令攻城救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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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弘光朝封爵目的在於安撫地方勢力,儘早定人心。爵位的賞格參考的是入關後滿清針對南明的做法,雖說對爭取地方勢力投靠並無決定決定性的作用,但在大多時候一個高的爵位表明的是政權本身的態度,依然能對搖擺不定的人產生推力。王爵一級別授予的標準乃是足以左右區域形勢的重要軍事實力派,比如孫傳庭,在兵力上並不算特別出挑,但比起暫時偏安鳳陽的馬士英,其軍當前在隴右的戰略地位舉足輕重,應該着力結納,以免整個戰略局面突然出現漏洞。侯爵一級別授予的標準乃是地方實力派或者獨立的派系山頭,比如周遇吉,雖然在趙營效力,但代表的是包括周晉、閔一麒在內的南陽依附明軍。又比如譚弘,代表的則是川東地方豪強。他們都是某個政治軍事團體的典型,具有指向標作用,封賞這些人,安定人心爲主,本人具體實力爲次。至於趙營文武的爵位,以弘光帝的名義,着急給趙營本身軍將們大肆封賞略有不妥,極可能坐實了趙當世挾天子爲己謀利的意圖,對擁立新君所要實現的政治意圖有利無弊,爲時過早。後續等時機成熟,趙當世不會虧待老弟兄。弘光繼位,重在餘波,後續消息傳抵四方,各有波瀾,還請書友們繼續關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