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禎九年的三月底,小小的鄖陽府境陰雲密佈,不論官軍還是流寇,均每時每刻提心吊膽,因爲沒有人知道,下一場大戰,將會在何時突然爆發。
因爲及時入川,趙當世幸運躲過了高迎祥與李自成兩邊連敗的影響,勢力有增無減。不過現在,融入了闖營,一切行動都得聽從上頭統一指劃,趙當世也不知道,接下來的發展,將對自己乃至趙營造成什麼樣的影響。一種憂愁,這些天始終瀰漫在他心頭。
一連休整數日,這期間,整齊王那裡沒有再來騷擾挑釁,闖營裡也送了些兵甲作爲資助,趙當世又四下抓了些流民百姓充軍,原先在施州衛損失的兵員,慢慢補充恢復起來。
入川前,只有五百人時,趙當世就對部隊的訓練十分看重,往後戰事不絕,但只要來得及喘一口氣,對兵士的軍事訓練他一刻也不會耽擱。對於訓練,他不需要事必躬親,只對侯大貴、徐琿等人提出兩點要求,即簡單、實用。
趙營兵士來源龐雜,每個人的先天素質也不盡相同,光靠少部分人精銳對於整體的作戰沒有大的作用,全體兵士都能做到整齊劃一、進退協調纔是重中之重。古來對於兵士的訓練,早有章法,徐琿就很會練兵。趙當世與他商議討論後,去蕪存菁,極盡簡化,定下了初步的練兵之法,力圖做到每一名兵士都能夠快速掌握技能。事實證明,這種練兵方法行之有效。
在單兵能夠快速掌握的技能的前提下,要想發揮其最大的威力,就得讓他們通金鼓、明號令,做到臨行禁止、行伍有度。趙當世爲了這方面的訓練,沒少花心思。然而,趙營所部兵士,除卻入川前從李自成那裡要來的數百人是善戰的老行伍外,其餘有的是流民,有的是潰軍,後來還有棒賊等等。指望這些紀律散漫,素質低下的兵員在短時間內掌握步伐,統一合作,實在困難。
不過所幸趙當世運氣好。
首先,這些人不是一次性加入,而是在流動中不斷吸收的,所以有着數百老兵打底子,趙營一路上來,每個時期,老兵與新兵的比例都維持着一個接近合理的水平線,不會出現因爲新兵過多而使部隊戰鬥力嚴重下滑的事。
其次,除了在漢中使詐贏了小紅狼,趙營的對手實力一直在可接受的範圍內。川內棒賊素質極其低下,平素根本不訓練,比起陝豫等地流寇差遠了,拿這類敵手練兵,積累實戰經驗,再合適不過。而後雖然遇到了羅尚文等戰力較強的官軍,趙當世也沒有浪戰。自侯大貴野戰失利後,就一直採取保守的作戰方式,以彈性防禦爲主。如此一來,縱然剛開始依舊傷亡很大,但好歹不會壞了元氣,還是將大部分的兵力保存了下來。
最後,就得歸功於徐琿、侯大貴等人的拼死練兵了。一直以來,趙營始終處在危難中,在這種情形下,沒有人願意束手待縛,每個人都拿出吃奶的勁兒鞭策御下兵士訓練。加上不斷作戰積累了臨戰經驗,到了與石砫兵對上的那一天,趙營上下才稍稍可稱能戰。
凡精兵,大多都是九死一生出來的,趙營固然還稱不上精銳,可至少凝聚力與戰鬥力已經超過了絕大部分的雜牌流寇。趙當世善於減少作戰成本,而且隨機應變能力強,所以在他的領導下,趙營從未遭到過嚴重的打擊。也因此,這一批近六千從川中浴血而出的兵力,才能在如今成爲他說話的底氣,行動的後盾。
這幾日天氣晴好,闖王那邊又沒有動靜,趙當世自覺想得太多終歸枉然,也就按下心緒,放下外事,一意撲在了內務上面
一段時間來,趙當世除了睡覺在自己的大帳,去的最多的就是營東邊的空地,因爲侯大貴等軍將經常帶着兵士在此間訓練,他可以一邊觀摩一邊發現當中的不足之處,加以改進。今晨他吃完飯,照例踱步過去,正巧碰到了郝搖旗與覃進孝。
空地上沒有很多人,只有數十個百總一下的低級軍官,他們和普通兵士一樣,在號令下排列整齊,遵從着訓導。當初趙當世立下訓練條陳的最重要一條就是要求作爲領導者的各級軍將,訓練強度不能比兵士差上半分,除卻侯大貴、徐琿、郭虎頭等這一級的軍中高層因爲軍務繁雜可以稍稍寬宥外,其他軍將嚴禁鬆懈。因爲耳濡目染慣了,趙當世對於領導層腐敗墮落的現象深惡痛絕。上行下效,沒有鐵血的領導者,哪裡來鐵血的軍隊?往後的事他管不到,至少現在,他不會允許軍將因爲職位上升就開始驕惰。
覃進孝的忠路兵個人勇武很不錯,引得趙營中許多軍將佩服羨慕,郝搖旗也不例外,此時他與覃進孝二人皆面對行伍,不時交頭接耳,很明顯,他倆是在交流練兵心得。
論武力,趙營裡幾乎沒有能與郝搖旗放對者,他一開始自視甚高,頗爲矜傲。可連連征戰過來,他也逐漸發現,單憑自己一個人厲害,對於部下的兵士作戰水平的提升,實在是於事無補。他眼睜睜看着郭虎頭、楊招鳳等一步步從下層慢慢爬上來,以至於與自己並肩而立,心眼再大,亦是有些震動,開始反思自己往日駕馭兵馬的缺陷與劣勢。
趙當世表面無所謂,風輕雲淡,可實際上對於營中每一個軍將的變化他都無時無刻觀察在眼裡。人是會變的,他堅信這一點,楊成府尚能因爲觸動而改頭換面,郝搖旗怎麼就不行?但看他此前的諸般表現,並無甚出彩的地方,可趙當世相信,此人能在歷史上留下一筆,自也絕非甘於平庸之徒,只看他當下有意識地向覃進孝請教練兵之道,足見其還是個可塑之才。
郝搖旗與覃進孝全神貫注於訓練,趙當世也不想因爲自己這個不速之客而打亂了他們的操演,又小站一會兒後悄悄離開。
隨意兜轉不久,趙當世想着,是不是該去看望看望樓娘。她的兒子改名換姓,當着衆軍將的面,拜自己爲義父,成了趙元劫。這些天相處下來,趙當世發現自己這個義子很是聰穎,性情也與自己很像,更增喜愛,對於樓孃的處境,因此上心不少,是以想去瞧瞧她現在狀況。
他快步走了一段路,快到中營後司時,卻又想到了張妙白與覃施路,不禁猶豫起來,她二人也被安排在後司,也不知怎地,他腳步居然就這樣硬生生收住了。
對於這類情況,趙當世從前嗤之以鼻,但當他真正成爲當事人,才無奈發現,此時此刻,自己也不免陷入風雲氣少,兒女情多的境地。以往的殺伐決斷,在兩個女子面前,竟是半點也施展不開。也不是說他害怕,而是他還沒想好如何面對。
後司營帳在望,他卻徘徊起來,始終拿不定主意。這時候,一隊巡邏的兵士經過,當先的那人見到趙當世,趕緊行禮,道:“屬下見過都使。”
趙當世看他一眼,有些眼熟,可愣是記不起名字。那人似乎瞧出趙當世的難處,主動道:“都使,屬下白旺,今日輪班執勤,在營中四處督查巡防守備工作。”
“哦哦,對頭,對頭。”趙當世一經提醒,馬上記了起來。這白旺說起來也是當初李自成從各營頭調撥給自己五百人中的老弟兄了,相貌平常、爲人低調,但作戰勇敢,這幾個月因功直升到了百總,現在侯大貴手下做事。
白旺打了聲招呼,就要帶兵告辭,走不兩步忽地想起一事,轉回來對趙當世道:“都使,適才屬下路過中軍大帳,看到白把總在帳外等候,似乎有事要找都使。”
趙當世詢問道:“他怎麼說的?”
“屬下問了他,但他沒有多透露,只讓屬下路上若遇着都使,代爲通告。屬下瞧他神色不寧,當有要事。”
趙當世聽了,暗自奇怪。白蛟龍外出探查的日子已經過去了幾天,要有情況早就該報告了,怎麼會拖到今天?白旺等人走開後,他完全沒了去後司的想法,一步不停,走回了大帳。
到了帳外,卻無人影,自狐疑間,一個身影從角落裡閃出來,口道:“屬下見過都使。”正是白蛟龍。
趙當世睃他一眼,看他眉宇裡愁雲慘淡,神色果然大異平常,沒多說,先屏退了隨身侍衛,與他入帳相談。
一到裡邊,還沒等趙當世開問,白蛟龍竟膝蓋一軟,徑直跪倒了。
“你,你這是幹什麼?”趙當世口裡這麼說,手上並沒有去扶他。白蛟龍素稱硬漢,當日斬首何師會他也沒有這副模樣,說不得,定是攤上了極爲要緊的事,“有情況就說吧。”
“屬下死罪!”白蛟龍咬牙先道,繼而“砰砰砰”重重磕了三個頭,額頭都磕出了血。
“死罪不死罪不是你說了算。”趙當冷哼一聲,回身來到上首大椅坐下,雙目似刀,令人不寒而慄。
眼見白蛟龍膝行到前面,臉上說不盡的苦楚,趙當世看不下去,皺眉道:“到底怎麼了?直說,別婆婆媽媽的。”
白蛟龍伏地言道:“劉維明要反叛。”
趙當世聞言,“嘩啦”一下驚而立起,言道:“你再說一遍!”
兩道淚水順着白蛟龍面頰留下,他哀聲再道:“劉維明謀反,屬下不識人,竟爲趙營引入此等狼子,罪當軍法。”
趙當世震驚過後很快穩住心神,命令道:“你與劉維明一同引兵來投,算不上是你引薦的,這裡不必攬罪。你且起來,將事情原委詳細道出。”
白蛟龍死活不肯,趙當世勸了幾次無效,只能由他跪着說話。
“屬下前幾日奉命外出探查軍情,昨日彙報完方歸,劉維明就着人來請,說他已在帳裡備下了酒菜。營中軍紀,無恩賞不可擅自飲酒,屬下本不欲去,可架不住劉維明極力邀請。都使知道,我和他是多年的兄弟,總不好拂了面子……”
趙當世揮揮手道:“這我知道,先不管此事,你接着說。”
“在劉維明那裡,屬下惴惴不安,不敢多飲,亦不敢多留。本見他沒什麼要事,就想離去。孰料劉維明這時拉住了屬下,還說了一番話。”
“什麼話?”
“具體的屬下複述不出來,總之,他先是痛罵了都……都使,又將侯千總、徐千總他們罵了個遍,而後大言炎炎,只說已與掃地王接上了頭,不日就要棄了趙營歸附過去。”
“掃地王?”
“是。屬下起初也不信,但聽他信誓旦旦的模樣,也不由信了幾分。都使想,我趙營何等厲害,劉維明的性子我曉得,膽子再大,這種話也是不敢隨便說的,十有八九真是有了退路。”
“你怎麼說?”
此時白蛟龍渾身微顫,也不知是害怕還是激動:“屬下受都使大恩,本意自不會答應。可那時,屬下瞥見帳外人影閃動,心知劉維明早已佈下了伏兵,說不定屬下‘不’字一出口,就將給他亂刀砍死,也不能再來此處通稟。”說着頓了頓,暗自觀察了趙當世臉色後,接着道,“因此,屬下暫時答應合作,並與他歃血爲盟,如此,才得以逃出來。”
趙當世面色鐵青,聽他講完,思量許久都沒有出聲。白蛟龍臉皮紫漲,也不敢多說一個字,低首跪候。
大難臨頭各自飛,白蛟龍與劉維明雖是多年的老兄弟,選擇卻不同。看白蛟龍如此表現,趙當世不會認爲他的話是在扯謊。相反,劉維明平日裡的怨言他早有耳聞,只是他沒想到劉維明會變得如此快。人心不足蛇吞象,趙當世自忖對劉維明的待遇已經做到了最好,他再不滿足,只能說是太貪婪使然。
要劉維明找的外援是整齊王,趙當世還不會如此擔憂。然趙營雖強,到底不過數千,要想擋住兵力最稱雄厚的掃地王,忒不現實。
“劉維明是怎麼和掃地王搭上的?”白蛟龍腦袋一團亂麻,呆滯望地,正在出神,趙當世忽而發問。
“這,這屬下就不知了。劉維明只說與掃地王有聯繫,其他方面口風很嚴,探聽不出什麼虛實。”
趙當世緘默無言,果然不出他所料,鄖陽流寇牽一髮而動全身,本想只是得罪了個小小的九條龍,到現在,竟然連掃地王也驚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