銘心小築是煙雨閣內修葺得最爲考究的一棟建築,且不說小築內的傢俱均是沉木材質,走到哪兒都散出一股沉鬱的香氣,就從外看來,如一座微小的宮殿,歇山頂,以綠色琉璃而成得屋脊和檐口同小築兩側通幽的翠竹小徑相輔相成,朱柱依白牆,海棠飄碧窗。美不勝收,精緻如畫。
小築內的擺設更是考究到了極致,屋外成紅欄,屋子外側引入溪水,溪水流入屋內,開槽鋪琉,琉璃地下,碧水不絕,冬暖夏涼,匠心獨運。
楊廣雖不是頭一次來這煙雨閣內,但這銘心小築,卻真正是讓他開了眼界:“兄長的匠心,就是宮內最登峰造極的工匠也不能及,這煙雨閣內三十二處景、十五座院落、四十九座亭臺樓閣,竟無一重複,無一無趣,尤其是這銘心小築,真是讓本宮開了眼。”
青墨微笑,一指另外一位善使機巧暗殺的天位:“此人名叫雲宿,這三十二處景、十五座院落、四十八座亭臺樓閣中有大半出自她手,只有這小築和一小部分是我閒來無事時所作。”
“唔?”楊勇一眼瞟向站在青墨身後的同他一樣白衣白裙白鞋白劍的女子,她以白翳遮面,雙眉如遠山黛,眼色如秋水波,溫雅嫺靜,年方二九,如出生宰府的大家閨秀,根本不像是三天位中排位第一的高手。
那與世無爭的眼神,像極了一個人。
不,像極了那個人的曾經。
“雲宿見過太子殿下。”雲宿嘴上行了個禮,目光看向他身後的半山,“殿下身後這位,也是一等一的高手,不知雲宿是否有幸能夠與之切磋一番?”
“何樂不爲?”半山剛想拒絕,楊勇卻快速地答應了。
“阿宿,太子面前,你太放肆了。”青墨低聲呵斥道,“還不給太子賠禮道歉。”
雲宿翳下微微扁了扁嘴。
楊勇笑道:“無妨,兄長,我們不妨移步‘論劍臺’?”
“也好,請。”青墨一擺衣襬,雲宿會意:“阿宿給諸位帶路。”
論劍臺。
煙雨閣內唯一一處以雪爲題的地方,臺上擺十五梅花樁,臺周以白色碎玉爲欄,種滿了白色櫻花,所以遠處望去一片雪白,如身處蒼茫大雪之中。
雲宿拔出劍,衝半山狡黠一笑:“今個兒我使劍,讓你!”
“第一天位請賜教。”銀光一閃,方纔在此地的半個身形已經忽得不見,轉眼長劍掃過雲宿腳下,撂起滿天飛揚的櫻花來,如同下起了鵝毛大雪。
雲宿足尖輕點,轉眼已背在半山身後,洶涌的劍氣從劍身上滔滔而出,激得腳下不沾半點花瓣。
腕抖劍出,劍指半山左手筋脈,楊勇在一旁看得大驚,這麼狠辣的劍法,陰毒詭譎,前所未見,她還說自己不擅長使劍,這青墨養得人真是一個比一個可怕。
紫氣長空,半山迎着撲面而來的淋漓劍氣手腳有些慌亂地拆招,但還勉強能撐住,拆至第十八招,他飛身上了梅花樁,一個燕子衝地,出其不意地襲向雲宿左肩。
還是慢了。
雲宿鬼步,羅剎身法,也一同飛身上了梅花樁,她於那樁上以劍爲路,招招直逼,終於在第二十七招的時候把半山逼下梅花樁,腳下微微發力,身子微斜,指尖發出一道內息打在半山小腿肚子上,半山一個不穩,手中脫了劍,半跪在地。
她輕笑着飛快拾過那劍,一個落英繽紛的劍法,劍心蘸了一瓣兒雪白的櫻花。
“承讓。”
“見笑。”半山揉着腿肚子起來,衝楊廣道:“屬下學藝不精,讓太子殿下丟人了。”
楊勇笑道:“第一天位果然名不虛傳,看來這武林大會,我們是贏定了。”
青墨看了一眼遙身玉立的雲宿,溫言道:“你方纔第二十二招的時候爲何要使羅剎,這本是六道的劍法,我教了你,你得學着變通才是,若是招招全部只是模仿,那你的第一天位,很快就會被別人超越了。”
雲宿一下紅了臉,她低着頭扭捏道:“是,阿宿回去定當琢磨好這羅剎鬼步。”青墨微微點了一點頭,問無妨道:“無妨,若是你,幾招可破這鬼步?”
無妨看了一眼雲宿,不屑道:“雲大姐的這步法怎麼能叫鬼步呢,若是對陣的是無妨,那雲大姐你的劍都拔不出來,就會死在我的腳下。”
“小兔崽子你說什麼呢!”雲宿銀鈴般的笑到達耳邊之前,無妨周身已經無法動彈,“你說,是誰拔不出劍啊?”
青墨皺眉道:“好了,別鬧了,五天後便是舞林大會,你們是同伴,又不是對手,如此胡鬧,難道是想便宜了別人?”
雲宿立馬收了手,無妨後怕地退了幾部,兩人均頷首道:“閣主息怒,屬下知錯。”
楊勇哈哈大笑起來:“兄長養出了這麼有能耐的門徒,真是讓本宮鬆了一口大氣。你也別對他們老闆着張臉,還是孩子呢,嬉笑玩鬧是再正常不過的。”
青墨瞪了一眼翻着白眼的雲宿:“太子有所不知,三天位中,這阿宿最是頑皮,當然,悟性也是最高。她折騰起來不光手段無比詭異,且沒輕沒重!若是方纔不喝止她,無妨五天後可能會虛弱得無法上場。到那時,全盤計劃,毀於一旦。”
雲宿吐了吐舌頭:“臭小子叫我大姐!”
青墨嘆了口氣,他着實拿這丫頭沒有辦法,連面色一直沒什麼波動的半山也拼了老命才壓住嘴邊的笑。
【二】
風起雲動,江湖各大門派離揚州晚一些的,一個月前已經啓程,並早早地入住了揚州各大驛館;這些門派一般都規模不大,此番前來,不過是打個名號,意在與同宗切磋,較出個高下;而意在將軍之位的各方門派們,大多選擇了駐紮郊外,或乾脆住到了江都。
比如由唐肅禮帶着的遠遠超過皇家儀仗的唐氏一族,便住進了他們原本建造江都的“建安別院”。
巍巍江都城門下,依稀還聽得到當年周公瑾截沙斷流,三百里大火燒盡曹家半生功勳的那場廝殺,如今卻只剩一彎清粼粼的護城河,繞着這肅穆不語的城牆。
唐家的確是風光萬丈的,雖頂着虛掛的一等公的世襲爵位,但這畢竟是嘴上說着“不入廟堂”的很多江湖大派羨慕不來的。
今年五十六歲的唐肅禮,七年前得一高人傳法器“式微”,據說乃是和氏璧磕在秦皇宮裡的一角打磨而成,通身羽白,傳境瞬息。於是乎五年前擊敗邪派第一大幫“太一”,老“七嬰”不知爲何自相殘殺,只剩老幺一人。
“太一”宗主與唐肅禮對陣之時走火入門,筋脈具裂,發狂而死,傳言其死相極其眥目,在場見慣了血腥場面的老江湖們,都紛紛對那慘烈的死相不堪回首。
式微尚未暴露於世便被傳成了是能讓功力至高者死於非命的邪器。各式各樣的風聞與野譚也開始在坊間流傳,然而唐家,也只有唐肅禮一人知曉這式微的秘密。
可那日出現在扶蘇林的那一枚式微,的確是五年前親眼所見,唐肅禮佩戴在腰間的寶玉。然而出現的那一人,身形年紀卻並非是他。
衣袂獵獵在風中作響,越發溼熱的空氣在發着青苔的城磚上氤氳,從上至下望去,大隊人馬由揚州總管李淵領着進入城門後,纔有一輛雲母車三三兩兩地跟着幾個隨從,隨從們也身着着唐家特有的甲衣,手臂上均用金線繡着一個“唐”字。
那極少人的一行行至建安別院,撩起車翳,四個壯漢從車上扛下一輛木頭輪椅,椅子上坐着一人,遙遙看不清楚身形。
但不用細看,便知道此人便是唐家那位自幼換了頑疾,全無武功,雙腿殘疾的嫡長子,唐斫斐。
燭小卿曾於五年前武林大會後上門挑戰,最後一掌差點將唐肅禮當場斃命之時,演武場後緩緩搖出一輛青木所成的輪椅,吱呀呀地搖着,他見那孩子約莫十五六歲,比自己小一點,眉眼間雖透着極大的恐懼,那滲在骨子裡冷清絲毫沒有退卻,只是嘴脣哆嗦着:“你不要……不要殺……不要殺我爹……”
燭小卿朱脣輕揚:“長這麼大了。”這個人,着實有趣。
恰好這時,那輪椅上的年輕人也朝這裡看了一眼。
他着了一身淺藍色袍服,雪白滾邊上繡着蒼翠的松針圖案,與這唐家莊的中規中矩相比,似乎有那麼一些格格不入。
然而那冷清的氣息,從來沒有變過。
“小哥哥!”身子突然被一雙手緊緊環住,不用猜也知道是誰,他故作鎮定地冷聲道:“多大了?還玩這個?”
蕭潁“咯咯咯”地直笑:“哥哥不想我嗎?都半年沒見了,你怎麼還是這副別人欠了你三百兩的臉。”
“你何止欠了我三百兩!”燭小卿狠狠地捏了一把蕭潁的臉,“你說,我一路派出去保護你的部下的花銷,加起來都快五千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