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先不答他話,自幼美人胚子出胎的她好酒好滷,這酒糟滷汁豆腐一擺上桌,她按耐不住潑辣天性,且還顧着些端莊,往嘴裡送了一塊,接着又送了好幾塊,直到被鹹得喝了兩口微酸澀的陳茶,才放下筷子,用帕子擦了嘴上的滷漬,自然地續道:“比武才進行了一日,江湖便紛紛傳言朝廷是以武林人士的性命爲鬧劇,名義上是選一名善武者統兵,實則意在剷除武林大部分高手,只留幾個朝廷的鷹犬,收散於朝,此後江湖不是江湖,再無俠義豪情可言。”
她說得幽幽,彷彿的確是站在綠林一方說話:“對此,劉大人可想說些什麼?”
劉文靜將那盤辣花生朝裴亓京面前推一推,他知皇后牙口嚼這玩意兒已經費力,實則是特地爲好辣的裴千金所備,他遞過筷子,接上皇后的問題:“這些江湖人,時局從來就未曾變過,朝廷庇佑江湖,江湖輔佐朝廷,在朝在野,各爲心中民生百姓,這可有錯,若不是心懷天下,那扯俠義豪情只是小孩子家家酒罷了,擺不上臺面,這話您覺着我說的可對?”
“有那麼七分道理,卻還有三分未曾道盡。”皇后又用了幾片豆腐乾,這時僕人換上了清新的鬆沫茶,是積了一個冬天的雪水泡的,烹鹹解膩。
劉文靜沾了些陳茶水,手指頭在有些裂紋的老桃木翹頭案上歪歪扭扭地寫了個“文”字。
“文?”裴亓京嚼着花生被辣得滿臉通紅,口齒不清道:“此字何解?”
“千金先喝口水。”劉文靜身子往月牙凳上後靠了些,說道:“下臣聽聞我朝每年都分科考試,以選賢能,既然鎮國將軍乃封疆大吏,官從一品,那自然不能光靠着拳腳取勝。唐家素來對朝廷忠心耿耿,唐老盟主今年不參與比試,只有唐慕禮和唐祁斐會上場,唐祁斐好歹是唐家嫡子,若是初試便敗下,那也顯得朝廷對唐家冷血了些。”
“唐公子自幼雙腿殘廢,武林人盡皆知,莫說是煙雨閣三天位,就算是青山少林的普通弟子,他這弱骨也未必可敵。既然江湖就這害人性命爲由,那我們不妨明日之試,以文選爲題,出一篇策論來,也看看他們對兵法所知如何?”
獨孤皇后笑得眉展顏舒:“果然陛下沒有看錯你,他曾說,叔德之才,肇仁數十倍之。叔德這孩子,太過忠厚,行事中規中矩,只做蕭規曹隨之事,而你卻是有魄力膽略之輩,這小小揚州縣,是困不住你這股肱之才的。”
劉文靜晏晏拱手道:“娘娘此話真是羞煞微臣,羞煞微臣了。股肱二字,高丞相、越國公、賀將軍,楊尚書方纔擔得起,肇仁若能做得好這一方縣令,也要竭盡所學,竭盡所能方可。”
裴亓京臉上的紅氣兒終於下去了三分,嗓子較之前有些啞,大抵是辣過了,她低低道:“那這策論的選題?”
“不妨以文宣帝同諸葛亮上方谷一役爲題,正邪兩道,分站雙方,以地形兵法部署爲重,成一篇千字策論,限時兩個時辰,唐盟主和裴千金盯着便可,二聖同其他親貴明日便可歇一日了,溯天台上日頭大,想必太子妃也受不住吧。”
劉文靜一口氣說完,如玉的手指在茶杯邊上轉了一圈,才緩緩喝下,卻聽身後一聲高聲大笑:“抱歉,這題兒我聽去了,不知皇后娘娘和裴家主認爲這可算作弊?”
二人卻正要看這人是誰,只見一陣紅影翩然入座,他脫了一身的緋衣,單穿極薄的一身糓紗朱衣,拿手挑着辣花生吃。
“果然是江湖豪傑,爽氣,本宮喜歡。”獨孤皇后意外地沒有生氣,反倒拿了自己最愛的滷豆腐往他面前放:“這個也好吃得緊。”
“唔?”燭小卿用手捻了一塊,“劉文靜你這人不厚道,藏了這麼好的酒糟滷幹,也不拿出來與我吃,今天倒知道同皇后獻寶了?”
劉文靜萬分緊張,卻更爲吃驚地瞧着皇后如同看着自己孩子一般的慈愛眼神落在狼吞虎嚥吃滷乾的燭小卿臉上,不經看向裴亓京,裴亓京微微點了點頭,他這纔鬆下一口氣。
原來皇后此番前來並非爲了平定江湖言論,她是來見他的。
“這孩子跟我一樣,愛吃口味重氣味香的。”皇后心裡喜道,她只等那一盤滷幹被燭小卿吃完,才道:“那明日的策論,你可有腹稿了?”
“此時說了,明日再想個別的,豈不是浪費了腦力?”燭小卿左側脣角微微上揚,“司馬懿那老小子太忒損了,爲了氣死諸葛老兒,竟想了個這麼陰毒的招兒。難怪後來諸葛老兒吐血而亡,死相難看。”
“你……”裴亓京詫異道:“此話如何說起,難道不是老天助力了司馬家一把?”
“諸葛孔明太過自負,他只信人和,不信天命。”劉文靜唏噓道:“那時司馬氏便該露了幾分王氣,他哪裡是看不出來,只是自欺欺人罷了。”
“你這可不能算作是策論的提示啊。”燭小卿笑道:“都扯上王氣龍脈了,若是妹妹在這裡,定能與你理論個三天三夜。”
“妹妹?”皇后略略想了一會兒,才記起蕭妃似乎一直是喊這孩子“小哥哥”的。
“是蕭妃娘娘。”裴亓京悄悄附耳道。
馬蹄聲於劉府不遠處由岌岌變得緩緩,最後蕭潁將馬栓在路邊,心下墜墜地朝着水聲潺潺處走去,她總覺得有些事並非在她所卜之內,比如今天演武場上的那個烏夙。
那日他來府上救下瓔珞之時,她早就起了十二分的疑心,所有人都以爲逍遙巾下書生手無縛雞之力,可今日演武場之上,頂多有人嘆他輕功驚人,可是哥哥應該看出來了吧,那可不是輕功,足以化去自我,衍生非我的,應該是鳴鳳來朝最後一重,鳳棲梧桐。
這一重,需褪去凡衣,登仙羽化,入元嬰境後方得習成,而燭小卿離這一境界,卻相差甚遠。但至少,這麼多人之中,他最能接近這一境界,故而他現在心中,也是恐懼的吧。五年來的勢在必得的盟主之位,是否要送在此人之手?
想到這裡,她加快了腳步,元嬰之境,用流彩配合水鏡,應該可破。
不過按照烏夙的性子,大抵也不貪圖這朝廷牽線將軍之位?蕭潁走得極慢,遠遠瞧見一頂繡頂落紫紗肩輿停在劉府府門口,兩個肩夫巋然不動地站着,兩名女奴靠着一顆楊花樹歇息,與外頭楊花將要落盡的景象不一,這裡的楊花,開得格外蓬勃。
月色瀧籠,如半面砂紙浮上如水涼階,階上晦暗燈籠所照之處,皆是一片青釉鋪白瓷之色,儼然天宮玉田做派,美不可言說。
“燭領主,能……”皇后欲言又止,喉嚨裡咽下話去,輕輕掩上嘴咳了兩聲道:“燭領主的確青年才俊,那老身便等着明日一睹你的策論。”
那本是無意的老身二字,叫裴亓京聽了去,百感交集。
亡父之後立志報仇的她,這大隋的定疆之功,也少不了她的一份。只是在她宮闈之內,她從未如此稱呼過自己。
儼然,她還是十二年前的那個母親。
那個日日夜裡夢到,有個眉心一尾鳳羽印的孩子,在離她不遠處啼哭,她的雙腳似乎像灌了鉛一般,竟是一步都無法移動。
她直直地跪在雪地中,眼睛如戳破了的水窟窿,直直地往下掉眼淚。好多年了,好多年都在夢裡哭醒。
直到今天見到他,那個心裡的窟窿纔好像堵上了,慢慢地泛起溫熱來。
“娘娘這是染了風寒?”燭小卿毫無察言觀色的話讓裴劉二人扶額猛喝了好幾口茶,皇后卻頗欣慰道:“有勞掛心,只是天氣溼熱,嗓子有些不舒服罷了。”
她理着裙襬起身:“打擾二位休息了,老身這便要辭去了。”她依然沒有改口,自然地將手揣進青裙寬大的袖口中,裴亓京緊隨其後,劉文靜和燭小卿忙起身去送,卻被皇后攔住:“不必送了,你這院落就着些許大,本宮的輿就停在你的門口,不必掛心,早些歇着吧。明日還要煩請劉大人做一次主考官。”
“娘娘慢走。”劉文靜始終保持着一個躬身的姿勢直到門外有漢子低低一沉聲,再有腳步穩當,緩緩離去,這才揉了揉太陽穴,閉上眼時也累得有些暈眩,回身不見燭小卿,大抵這廝早就溜回去睡回籠覺了。
方纔他見獨孤氏的眼神,卻也沒有他想象中那麼牴觸,想到這裡,心下便隱隱鬆了口氣。他大大方方地伸了個通透懶腰,懶懶地回房去了。
燭小卿確是皇后前腳闔門,他後腳就殺雞焉用宰牛刀地一個鬼步回到了房中,衝那屏風後道了一句:“他們走了,其實你不躲也無妨,皇后不會來我房中的。”
“主上,別提無妨。”雲宿翻着白眼道:“上一回我同那假面小子比劍來着,他居然笑我劍法不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