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冤家路窄

婆婆與兒媳

老丈與姑爺

他們之間唯有一條無法通過的狹間

似乎亙古不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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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勞煩施主載貧道一程,感激不盡。”

“道長言重了。”蕭飛蒙愁苦多日,一時緩不過勁來。但無論如何,李修羅算是逃過一劫。蕭飛蒙看着李修羅的臉漸漸恢復血色,心下暢快,揚鞭策馬,正應了那句“山重水複疑無路,病樹前頭萬木春。人逢喜事精神爽,繁花濺得馬蹄香”。

三人一路奔馳。從海邊到大路,從大路到城門,直到進了城,蕭飛蒙這才勒馬緩行。最終,道士指點蕭飛蒙停在一個小戶人家門口。

門裡出來兩個道童。道士對他們交代一翻,兩個道童相視而笑,好像遇到什麼天大的喜事一樣,趕緊鑽進車裡,把李修羅小心翼翼擡出來,送進屋裡去。

“施主暫且在院中小坐,待貧道先進去通報一聲。”

蕭飛蒙應了,老老實實坐在院落之中。

這裡獨門獨院,雖然不大,倒也有幾間房,打掃也算整潔。若是讓四五人拿來做日常起居之用,尚算適宜。

正當蕭飛蒙打量院落的當口——

“施主小心!”

蕭飛蒙想也不想,一個空心筋斗朝後翻過去,將將避過一記橫削。

那人卻蠻不講理,好似非要鬥個你死我活不可。蕭飛蒙也沒多想,只覺得那人功力似乎遠勝自己,只好拔出隨身佩劍舉劍相迎。

(好傢伙,你非要鬥個你死我活,大不了咱倆魚死網破!)

那人本來作勢欲劈,卻十分自然地改變了下劈之勢,將勁道拉向一邊。蕭飛蒙不禁心虛,自忖這人運劍已然到了行雲流水的高層境界,出劍收劍隨心所欲,只怕今天又是一場惡戰。

那人站在蕭飛蒙面前,居高臨下,氣勢逼人。不知爲何,蕭飛蒙總覺得那人的臉有些模糊,好像被一團透明的東西包在裡面似的。

能夠看清的唯有那人的雙眼——精光四射的目光,叫人如沐劍氣,萬刃攻心。

那人捋捋須,看着蕭飛蒙手中佩劍道:“武當的?有點意思……”

蕭飛蒙暗暗叫苦。

(清風道長你這送我的哪是什麼護身符啊?耽誤多少事了都?)

那人右手反提寶劍,左手食中二指並作一指,朝蕭飛蒙疾點而去。

蕭飛蒙不敢輕敵,一招“柳梢拂月”,以左前腳掌爲軸,朝左面順時針側身疾轉。即便如此,蕭飛蒙仍然感到一股強勁凌厲的劍氣貼身而過,壓力驚人,叫人冷汗。

那人似乎並不覺得有何不忍,反倒很滿意一般點了點頭。蕭飛蒙見狀,頓時火大。

人可以死,可以技不如人,但絕對不可以輸掉一口氣!

蕭飛蒙稍稍下蹲,猛然暴跳到那人面前,一劍刺出,劍尖絲毫不抖,只留一點奪目青芒。

不料本來還自鳴得意的老人忽然雙目圓瞪,暴怒如雷,右腳畫半個圓停在左腳之後,左手變劍訣爲氣訣,朝蕭飛蒙眉心疾指過去!①

蕭飛蒙正與那人心境相反,打着打着,反倒越打越沉着。如果估計不錯,那人發出的這一招應當與李修羅當日劈骰子的技法相同,不僅方向各異,就連力道大小、速度疾緩也各不相同。只是此人功力遠在李修羅之上,當真兇險無比。就連人命作兒戲的性子,也更甚於李修羅。

蕭飛蒙這次不躲不閃。父親留下的幾招劍法,他一定要試一試。

蕭飛蒙劍尖略指右斜上方,以反手壓住猛烈襲來的劍氣。在劍氣尚未完全壓過劍刃之時,身子朝左側略斜,右手持劍畫逆時圈,以鞭勁帶動劍氣甩到右後方。只聽石板地面劈啪作響,塵埃落定,地面赫然刻下數道順時針輻射紋,一如遠古壁畫上燦燦生輝的太陽。

那人見蕭飛蒙用出這招,已經怒不可遏,左手變氣訣爲掌,高舉過頂,作勢欲劈。②

一道白光一閃,只見無數銀絲盡數從後方襲來,纏在那人腕上。

“師兄不可!”

來者正是剛纔的道人。

那人青筋暴漲,面色通紅,過了好一陣子,纔算勉強壓住火氣。

“爹!”屋內出來一女子,病怏怏站在門口,一時腳下不穩,沿着門框滑倒在地。

那人二話不說,扭頭跑到近前,抱起女子進屋。

道人解釋道:“剛纔與你過招的是貧道師兄。他爲人性急,很容易失手傷人。另外他還是……”

“還是修羅的生父。”

道士尷尬笑笑,點頭表示確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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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後幾日,衆人商議暫且留在這裡修養幾日,待李修羅痊癒,再行安排行程。每每到了飯點,李氏父女總是在屋內單獨用膳,將門人和這位師弟以及蕭飛蒙丟在一邊,毫不顧忌他人看法,所以蕭飛蒙一直是和道人及其兩位弟子一同飲食。

不過蕭飛蒙倒是不以爲意。過去他不知道自己究竟該做些什麼,才一路跟隨修羅。現在心意已決,就更加不能丟下她。

只不過,蕭飛蒙一直不知道修羅的心思。

直到李修羅趁大家不在,偷偷下地,塞了個東西給蕭飛蒙,他心裡的石頭纔算落了地。

李修羅在傷重期間,偷偷繡了一個荷包!

很難想象,冰雪聰明而又冷若冰霜如她,會做出這種事情來。蕭飛蒙認爲,李修羅在傷重期間性情大變,這纔有諸多此類舉動,包括繡花、賭錢、撒嬌以及……

拜堂成親!

那,現在,她的傷好了,這些會不會也如那水月鏡花一般,在風波漣漪中破碎了呢?

蕭飛蒙擺弄着手裡荷包,獨自坐在院子裡,看着月亮之下的影子。

李白有詩云: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

多麼寂寞的心,才能以月爲伴,以影爲友?蕭飛蒙知道,自己哪有資格笑話別人呢?

同一首詩裡還有這樣兩句:醒時相交歡,醉後各分散。

蕭飛蒙覺得自己正相反——酒入愁腸,花醉千客,不過是逢場作戲,一場空夢。真到了清醒的世間,一切也就會如同陽光裡的泡沫,消失得無影無蹤。

正當蕭飛蒙不知如何消受這許多愁,地上又多襲來一道影子。

蕭飛蒙一把抓去,抓住的卻是溫熱的手腕。

回頭一看,來的居然是修羅,手裡還拿着一件披風。

“你怎麼下牀了?你血脈才通幾天,若不靜養,難保你留下什麼頑疾。再說,你頭髮是怎麼回事?”

蕭飛懞直指李修羅的盤頭。

“這個啊,前幾天覺得蠻好看,還想梳着。”

蕭飛蒙扶修羅坐下,把披風披在修羅身上。

“我……”

李修羅似乎認定蕭飛蒙什麼也說不出來,就搶過話頭。

“我昏迷了多久?”

蕭飛蒙知道修羅說的是前往海邊那天。

“不過二三個時辰。”

“好遺憾啊,我到底還是沒看到。”修羅嘆口氣,幽怨地看了蕭飛蒙一眼。

“等你過幾天痊癒了,我帶你再去看。咱們早上看日出,晚上看夕陽,隨你喜歡。”

李修羅瞅了他一眼。

“你好像並不開心,有心事?”

蕭飛蒙道:“沒什麼。”

李修羅似乎知道蕭飛蒙到底想說什麼。

“咱們私定終身的事……”

蕭飛蒙慌張應道:“我一定守口如瓶,就當什麼也沒發生……”

修羅道:“你還記不記得我那天說過什麼?”

蕭飛蒙點點頭。那天他們說過的每一句話,他都記憶猶新。

你願娶,我便嫁。像普通人家的女孩子一樣,把一切交給你。

“我說的話,句句當真。我們拜過皇天后土,莫非你想始亂終棄?”

始亂終棄?爲何這句話從李修羅口中講出,聽上去就那麼不自然呢?

大概是因爲李修羅不似一般小家碧玉一樣毫無見地,她有過人的智慧,也有自己的主見。

李修羅想了想,道:“你猶猶豫豫,莫非是由於未曾和我行夫妻之禮?”

夫妻之禮……一個哪怕想想就讓熱血男兒血脈噴張甚至可能流血不止失血過多不治身亡的曖昧之詞,李修羅就這麼輕易講了。

而且不僅僅是講了……

她坐到蕭飛蒙懷裡,實實在在吻住他的脣。

蕭飛蒙不是第一次與女子接吻,不過那次是爲了給墨斗魚喂藥。而這次的感覺似乎不同。

他能聽到月亮的心跳,能聞到發自修羅的氣息。他看見,他們的影子,已經融爲一體了。蕭飛蒙覺得,再過一會兒,他們也要融爲一體了。

幸好有人及時打斷。

“嗯哼!”

李修羅嚇得跌在蕭飛蒙懷裡。剛纔性情所致,就情不自禁主動獻吻,現在忽然被硬生生打斷,才自覺有失大體,小臉“刷”地紅了。好在夜黑風高,掩埋了好多邪惡。

“你們兩個過來。”來人正是李父。

蕭李二人對看一眼,灰溜溜跟李父進了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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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子,你可知道那日我緣何與你交手?”

“前輩大概是想要試試晚輩身手。”

“不僅如此。你可知道,你的容貌像極了你的父親,是以我都沒有懷疑你的身世。”

蕭飛蒙知道,李父說的是自己的父親蕭無。

“爹,你不是說……”

李父擡手止住女兒話頭。

“爹答應過你孃親不過問你的婚事,那就一定不過問。我們李家向來不與人結下宿怨,當代的恩仇,就在當代了結。你父親去世之時,你尚且年幼,大是大非與你毫不相干。”

這老頭子未免太不給面子,當着兒子面罵老子。

“所以爹你不反對我們的婚事了?”

果然是父女倆,對於“罵老子”這件事絲毫不以爲意,莫非來自蜀地的人都不通禮數?

李父點點頭,叫蕭李二人坐下。

“嶽……”

李父擡手止住蕭飛蒙話頭。

“還是叫伯父吧。突然蹦出個姑爺來,老夫不習慣。”

蕭李二人相視而笑。

“不過你小子也別得意。老夫就這麼一個女兒,你要是敢欺負她……”

蕭飛蒙應道:“在下定然不負修羅。”

李父點點頭。

神了,父女倆當他面罵他老子,他自己都不當回事,果真“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

“伯父,在下有件事不知當問不當問。”

“你講。”

“就是……伯父可知道家父是如何亡故的?”

李父嘆口氣。

“你真想知道?”

蕭飛蒙點點頭。

李父長嘆一聲,細數當年慘烈戰況,他們如何攻上天爭教總壇,如何剿滅天爭教衆。

“當時場面混亂,等我們發現天爭教主之時,他已然氣絕身亡。詢問衆人,也無人承認。大家覺得既然天爭教主已然亡故,細枝末節也就沒有必要追究了。我們花了些功夫,把教中亡故的教衆悉數埋葬,就各自返回了。”

蕭飛蒙點點頭。

“母親曾告訴我父親多行不義,當有此報。前輩們能痛快了斷,也算是對父親仁至義盡了。”

李父嘆口氣。

“這會兒老夫也不能贊你深明大義,只是命由天定,無論何人都有自己的定數,還是看得開些吧。”

蕭飛蒙低頭不語。

“不過近日各大門派收到消息,三天教衆殘餘勢力在各地蠢蠢欲動,似有捲土重來之勢,而且積蓄的力量已然不容小覷。武當清風道長秘密發帖,召集各派名宿分批前往海外,重組‘名劍’,共商大計。”

言至此處,李父對蕭飛蒙道:

“雖然這天爭教與你關係不大,但畢竟是你父親一手壯大。我等不日即將趕往海外,老夫想聽聽你的安排。”

蕭飛蒙沉吟片刻,道:“在下生父雖爲天爭教主,但在下由師父一手帶大,如今又與修羅定親,理當爲武林大計獻力。在下願意與伯父和修羅一同前往。”

“好。船隻我已備好,你們二人今日就開始準備,咱們三天後出海。另外你二人尚未成親,這陣子你就當是與我們父女順路同行,等到迴歸中原,再告知各大門派你們的親事。屆時如何操辦,全由你二人說了算。”

“謝謝爹。”李修羅面上淡定,眼中卻喜不自勝。

“還有你那個頭髮,這麼急着盤起來,一點不害臊。”

“知道啦,放下來就是了。”

蕭飛蒙忽然插話。

“伯父,仙都派和神劍門此次是否也會前往?”

“正是。他們明後天就會到達這裡與我等會和。”

修羅忽然起身。

“爹爹,天色已晚,女兒想要歇息了。”

“對啊,光顧着說話,忘了你身體欠佳。那今天就到這裡,你們都回房歇息吧。”

蕭飛蒙覺得,如修羅般聰慧女子,已然感知自己所言究竟爲何。不過很快,這些命裡終須一見的人們就要抵達,此間尷尬,終歸是避不開的。

① ②想必大家已然猜到,這人使出的招式,是七絕劍氣和斬龍訣,出處自然是《仙劍奇俠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