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過六年, 程漸軒站在邊疆的城牆上,身後的軍旗獵獵作響。放眼望去,城外是一望無際的黃沙, 再往北就是遊牧民族的地盤了。
瑤娘坐在城牆之上, 一頭青絲學着塞外人綁成了幾十束小辮子, 辮子上纏着紅色的棉繩, 她換了一身紅黑色的裙子, 束起細細的腰,小臂上也綁着黑色的寬帶。她用鞋尖踢踢程漸軒,“你都在這站了一天了, 偷偷歇會唄。”
程漸軒一動不動,只垂眸靜靜看了瑤娘半晌, “有人盯着。”
瑤娘舉起自己的拳頭, “怕什麼?”
程漸軒微微彎起嘴角, “看,你就是喜歡我。”
這種話聽得多了, 瑤娘不爲所動,甚至還翻了一個白眼。
就在這時,風中傳來了一陣馬蹄聲,程漸軒警覺地擡起眼,極力往遠處看去。在黃沙和天幕的交際處, 出現了一隊黑色的影子, 影子之後是漫天的黃沙。
程漸軒連忙向城牆下喊道, “敵軍來了!”
從瞭望塔之後走出了一個穿着鐵甲的男人, 男人看着程漸軒的眼神陰鬱, “你帶三千人出城,引戰。”說完, 他勾了勾嘴角,笑容冰冷。
程漸軒瞳孔緊縮。瑤娘一下子從城牆之上跳下來,怒氣衝衝地挽起袖子,“他這是專門刁難你!”
程漸軒攔住瑤娘,“我知道。”
邊城城牆修得極高,易守難攻,城牆上有數百個隱秘箭孔,而城外又是開闊平坦地帶,本不需要出城引戰,這是其一;其二是,敵軍黑壓壓一片目測不下萬人,副將卻只讓程漸軒帶領三千人,還只是步兵,必定不敵。
這是明目張膽地借軍令殺人。
程漸軒知道這個副將。男人是一個將才,只可信心眼太過狹窄,睚眥必報,在祖父在世之時就不得重用。祖父過世之極又吩咐親信壓制男人,最終他還是隻得了一個副將之位。所有的不得志,男人恐怕都怪到了自己祖父的頭上。
這些年的不受重視和暗中使絆要說沒有副將的手筆程漸軒都不信。
副將看着程漸軒站在原地,挑眉,“怎麼?要違抗軍令?”
程漸軒眼中迸發出火花,“不敢。”
馬蹄揚起的沙塵瀰漫在眼前,程漸軒的臉上全是飛濺起的鮮血,鮮血順着他的額角流進他的眼中,刺得眼睛火辣辣的疼。可是他無暇分心,手中拿着長刀發狠似的一刀一個人頭。人堅硬的骨頭震的他虎口發麻,要不是在將刀纏在了手上,他可能都要將長刀甩出去……
在接受了瑤孃的那一口仙氣之後,程漸軒就發現自己的身體素質很明顯的提高了。原本缺少的力量也得到了補充。可就是這樣,他都有點承受不了如此長時間的拼殺。
耳後似乎傳來了一道破空聲,程漸軒心中警鈴大作,卻只能將長刀橫在自己面前,擋住迎面而來的一把□□。
金屬相碰發出鏘地一聲巨響,程漸軒的耳膜都被刺耳的聲響刺得隱隱發疼。
就在此時,他的後心一疼……
耳邊傳來了遙遠地,“開城門,迎戰!”的聲音。
讓他出來打頭陣是鬧着玩的嗎?在眼前一黑的最後一刻,程漸軒的心中浮起了這樣的想法。
哐地一下,他面朝黃土直直倒下,激揚起沙塵撲簌簌落在他的身上。這個時候,程漸軒的世界裡一點聲音都沒有。
安靜得叫人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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璃小草打斷將軍的講述,“你是說,在十七歲那年,你被人暗算,昏迷了許久?”
將軍回想起往事,眼中猶帶着幾分冰冷,“我倒在戰場之上,竟然被人以爲是屍體,醒來時吸了一鼻子的腐臭味,從屍體中爬出才發現自己在亂葬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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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夜不見一點星光,亂葬崗上的陰風呼嘯而過,四野不見一個活人。程漸軒身上大大小小數十道傷口,深的血肉翻起,淺的已經凝起了血痂。
他並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唯一知道的是自己身處的地方。
從亂葬崗上釀釀蹌蹌地走下,程漸軒尋到一家旅館,卻被老闆當做鬼怪趕了出去。程漸軒停在一潭積水邊,看着水面中自己的倒影,苦笑一聲。倒影中的人披頭散髮,整張臉都被污血掩蓋,他身上的鐵甲都被人扒了下來,只剩下一件單薄的全是破洞的單衣。
轉身回看,一直跟在自己身邊的瑤娘不見蹤跡。
程漸軒一路避開了大陸,走到了城郊地一條小溪邊上。將身上的污血處理乾淨之後,程漸軒才發現,自己後背正對自己心臟的位置有一個深可見骨的血洞。洞已經被血痂堵住了,可是摸着粗糙的皮膚,程漸軒還是能想象出這個傷口在一開始有多麼嚴重。
記憶回籠,程漸軒的眸色逐漸暗了下來。
他的身前是敵軍,身後卻是暗箭。那隻按在拉滿的弓箭上的那隻手到底是誰的,程漸軒心裡清楚異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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將軍講到這裡,眼睛紅了起來,情緒似乎在失控的邊緣。
璃小草的眼前卻突然閃過了一個畫面,她皺皺眉,卻又什麼都沒有捕捉到,“然後呢?”
“二十歲那年,我擊退外敵,班師回朝,被授予鎮遠大將軍之職。”
“這明明是一件好事,你爲什麼卻是這種表情。”
只見將軍的眼神瘋狂,嘴角掛着一抹冷笑,抓着水杯的五指不斷收緊,指節因爲用力過度泛白變紫。
將軍深吸了一口氣,“我和瑤娘曾經約定,等我當上大將軍的時候,她就要答應我一件事。塞北將軍府中萬千珠寶,滿屋子的夜明珠,都是她喜歡的東西。可是我等了整整三年,瑤娘卻再也沒有出現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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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上柳梢頭,正遇佳節。和將軍府一牆之隔的街道上張燈結綵,少男少女藉着機會相會,共訴情愫。
將軍府的屋頂之上一個身影孤零零地坐着。他似乎已經醉了,歪倒在屋頂上,那雙漂亮地鳳眼定定看着頭頂一輪明月。
風中夾雜着他沙啞支離破碎的聲音,“瑤娘,瑤娘……”
程漸軒不知道瑤娘去哪了。或許是去別的地方遊玩了,或許是回到上界了。
他苦笑了一下,眼角劃過一滴眼淚,心裡悶悶地像是要炸開了一樣。他之前和瑤娘開玩笑,不知道打趣過瑤娘多少次,非說她喜歡自己。瑤娘那個時候總是避開,他以爲這是小女兒的不好意思,現在看來,或許從來都是他在自作多情罷了。
程漸軒怨瑤娘連陪自己短短几十年都不願意,恨瑤孃的不告而別。滿腦子都是瑤娘陪伴自己的幾年,他以爲自己離開了程家之後已經成長得足夠堅強了,卻在找不到瑤孃的時候只想抱住自己的膝蓋躲在角落裡痛哭。
下屬們說,大將軍喜怒無常,脾氣冷漠,從來不見笑。程漸軒卻知道,就算是維持着面無表情都已經耗盡了他全身的力氣。每呼吸一下,他都感覺自己空蕩蕩的身體裡一抽一抽地疼。
是一個信念支撐着他走到了現在。程漸軒想,如果自己成爲了大將軍,在外遊玩的瑤娘會不會回來和他道喜?
可惜,班師回朝的那一天,他在滿街的喜悅笑顏之中怎麼都找不到那個熟悉的面孔。瑤娘還是沒有來。
程漸軒伸出手,試圖抓天上的那一輪明月,又無力地將手放下,“我這一世救百姓於水火之中,算是大功徳吧。”
這年冬天,將軍府上出現了一個特殊的客人。道人穿着一身破破爛爛的衣服,衣袍之下的一雙草鞋在大拇指那裡破開了一個大洞,兩個被凍得紫紅的大拇指露在外面。
道人走入前廳,一點不講究地抖了抖自己的衣服,將身上的碎雪抖掉。程漸軒轉過身來,他的眼神冰冷,臉上絲毫表情都沒有。
道人眯眼將程漸軒一打量,笑道,“將軍這是入了魔障。”
程漸軒垂下眼簾,“聽聞先生神通廣大,我只有一個問題想問,如何得道成仙?”
道人摸摸自己的鬍子,道,”將軍乃大福緣之人,轉世輪迴多次遇見機遇,自然而然就能成仙。這個問題,將軍是不是問錯了?”
程漸軒的神情沒有一點變化,“如果我想盡快呢?”
“欲速則不達。”
程漸軒沉默地看着道人。半晌之後,道人長長嘆了一口氣,”也不是沒有辦法。只不過將軍要思考清楚。違背天意提前行事必定會遭到反噬。到那時候,將軍的神魂或許會分裂於萬千時空之中,指不準就神魂俱散了。”
程漸軒行大禮,“請先生指路!”
大寧朝三十六年,鎮遠大將軍程漸軒,薨。
史書上記載,鎮遠大將軍逝世時年僅二十歲,無妻室。生前從不見笑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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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你找到瑤娘了嗎?“璃小草問。
將軍定定看着璃小草,彎了一下嘴角,“終於找到了。“
璃小草無奈地嘆一口氣,“我是說,你飛昇之後可曾找到過瑤娘?“
將軍卻好像被璃小草這個問題問住了一樣,眼中浮起了迷茫,整個人呆呆地愣在了原地。
璃小草覺得有點不對勁,心中突然紛亂了起來,“你不記得了嗎?”
將軍卻好像沉浸在了自己的思緒之中,一會肯定一會否認,”我可是凡人啊,怎麼有機會見到瑤娘。不對,我飛昇了。不對不對,我沒有,我沒有找到瑤娘。“
他說着說着手指不受控制地顫抖了起來,他無措地用自己的右手去按住自己的左手,又發現自己右手抖得更厲害,抽出左手按住右手,如此幾次之後,他急得額頭上冒出了涔涔冷汗。
璃小草一把按住將軍的雙肩,知道自己不能再問下去了,“你最後找到了瑤娘。”不用繼續想了。
將軍這才平靜下來,點頭,“對,我最後找到了瑤娘。”他又笑着補充了一句,“那真好。”
璃小草的心裡亂得更厲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