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張煥便趕到了帳房,張家的帳房位於張府中間,這個位置既方便住在外宅的張家偏房們來領月錢,也方便內院的嫡子前來報帳,十分便利,帳房佔地也不大,由五、六間屋子和一個儲錢的地下室組成。
“我們帳房一共有十三人,除我之外,還有三個管事,其他的都是一般帳房。”
領張煥參觀帳房室的帳房總管姓錢,長得肥頭大耳,十分富態,穿着一件長長的排扣袍,就象將面口袋直接套在身上一般,他說話從來都是輕言細語,很難見他發火,從祖上三代起錢帳房便爲張府效力,也算是個僕從世家了,不過他雖是僕從,但就算是張煊這樣的嫡長子也不敢輕易得罪他,這就是縣官不如現管的道理,惹惱了他,就算有三老爺的批條,他一句‘沒錢’,就可拖你十天半月。
不過他對張煥卻十分客氣,從今天開始,他就要根據張煥的簽字來支付銅錢了,算是他的頂頭上司。
帳房室裡很寬敞,所有的帳房都集中在一起做事,房間裡整整齊齊放置着三排十二張羅漢牀,每張牀上坐有一人,都是背對着他。
“這是趙管事!”
錢總管指着中間一名長有一張茄子般臉龐的男子道:“他負責張府田莊裡的收入,不僅是銅錢,糧食、布匹、野味、雜物統統都得記帳。”
趙管事點頭哈腰地向張煥諂笑一下,想坐卻又不敢坐。
張煥向他點點頭,忽然感到一股熱切從身後襲來,一回頭,卻見背後站着一名笑得幾乎要將他融化的小個子男人,不等錢帳房開口,他便立刻自我介紹道:“鄙人姓孫,主管南市的收入。”
聽到這裡張煥已經漸漸有些懂了,他對錢總管笑道:“適才錢大帳房說自己負責勾判彙總,那還有一個管事應該就是負責支出,我說得可對?”
“十八郎說得不錯!楊管事就是負責支出。”
錢總管呵呵一笑,他手指一個牆角,忽然眉頭一皺,向旁邊一人不悅地問道:“楊管事到哪裡去了?”
“楊管事今天早上就沒來,聽說他父親這幾天腳痛風的老毛病又犯了。”
“叫他趕快來!”
就算是發火,錢帳房的聲音也是輕言細語,但手下的小帳房們卻心裡有數,今天來的這個年輕人恐怕不同尋常,早有兩個楊管事的手下飛奔出去。
張煥連忙擺擺手笑道:“來日方長,大帳房不必這樣客氣。”
錢總管心中十分不悅,這楊管事仗着是三老爺的心腹,平時對自己陰奉陽違也就罷了,今天居然也不給面子,自己昨日還特地爲此事叮囑過他呢!
想到此,錢總管冷冷道:“十八郎有所不知,現在已是月底結帳期,我還等着他的支出彙總帳呢!這兩天大老爺正好在家,若他要看帳目,讓我怎麼回答。”
錢總管的話音剛落,便見一名家人慌慌張張跑來,“大帳房,大老爺叫你呢!”
錢總管一呆,轉身便走,走到門口卻又想起張煥,便回頭指了指楊管事桌上的帳簿笑道:“我去去就回來,十八郎若有興趣,不妨先看看楊管事桌上的帳薄。”
......
錢總管匆匆趕到張若鎬住的小樓,候了片刻,看門的小廝出來道:“老爺請你進去!”
一個‘請’字使錢總管心裡顫了一下,在他記憶中老爺用‘請’字喚他,實在是鮮見之極,不過他心也鬆了下來,看來老爺不是要過問九月的帳。
“老爺,你找我有事?”錢總管聲音低微,不敢太驚動了正伏案草書的張若鎬。
張若鎬又寫了幾個字,這纔將筆放下,擡起頭看了一眼錢總管,微微笑道:“老錢,聽說你終於抱孫子了?”
錢總管心中一陣酸楚,他和張若鎬同歲,少年時曾是他的書童,曾和他一起掏鳥蛋、抓小魚,後來張若鎬做了家主,他也就跟着升遷,做了帳房管事,漸漸地張若鎬威嚴日重,也就很難再和他說上話,今天突然叫他老錢,又說抱孫子,使錢總管陡然覺得數十年光陰不過是白馬過隙,當年的頑童現在已是須發斑白。
但他不敢放縱自己的感情,依然必恭必敬道:“回老爺話,是今年六月得孫,還等老爺賜名。”
“呵呵!孩子的名字我已經給你想好了。”
張若鎬從桌上拿起一張白色的信箋,遞給錢帳房,錢帳房展開,只見上面寫了一個大大的‘川’字。
“你子孫單薄,須要用川來蓄水,故起名爲‘錢川’。”
“多謝老爺賜名!”錢總管‘撲通!’跪了下來,重重地給張若鎬磕了兩個頭。
張若鎬雙眼微合,淡淡一笑道:“我找你來,是有一件事情交代你去做!”
..........
錢總管走後,張煥又去各處逛了一大圈,這纔回到帳房,他一踏進房間,便感覺到房間裡立刻安靜下來,靜得有些可怕,衆人似乎都在低頭忙碌自己的事情,但每個人的後背都很僵硬,耳朵豎得老高,雖說在做帳,但帳未翻動一頁,筆也沒落下一字。
張煥笑了笑,慢慢走到楊管事的位子前,卻忽然發現楊管事的坐墊似乎在移動,原來又薄又舊的坐墊正向桌案下收縮,而旁邊另一張鬆軟簇新的坐墊卻從桌案下慢慢冒出頭來。
又走幾步,張煥的目光越過桌案,他看見了一張茄子般的臉龐,臉上的諂笑非但沒有消退,反而更加濃厚。
張煥感激地向他笑了笑,也委實不客氣坐了下來,他剛坐下,一小碗熱騰騰、黃澄澄的湯便輕輕擱在他面前,湯裡還明顯地看得見幾段粗大的人蔘切片。
是孫管事,不過他的熱情似乎已經消失,他的指了指裡面的參段,盯着張煥肅然道:“這是我內弟從高麗帶來的極品人蔘,我平日也捨不得用,公子趕快趁熱喝了吧!”
看着他滿臉嚴肅的面孔,張煥覺得若喝下了那碗蔘湯就會欠下他一個天大的人情,當下,便輕輕將小碗推過去,一指案上二尺高的帳簿笑道:“多謝孫管事,只是近來肝火上旺,恐怕享受不了這等極品參,倒是這麼多帳薄,不知從何看起,請孫管事指教一二!”
“這個...既然公子上火,倒真不能喝此物。”
或許本來也有點捨不得,孫管事見他不肯喝,便先趕緊將參碗端回到自己桌上去,又跑回來在一堆帳簿裡翻了一下,從裡面抽出一本又黃又舊的帳簿遞給張煥道:“那些雞毛蒜皮的小帳就不用看了,這本是專門記載五百貫以上的大宗支出,公子看看這個便可。”
上午閒來無事,張煥便坐在那裡一頁一頁翻看起來,漸漸地,他開始看見了自己從不知曉的張氏家族的另一面.......
........
張煥已經草草將帳薄翻了一遍,他驚歎於張府開支之大,一眼望去,萬貫支出隨處可見,也由此可見收入之豐,不過他卻發現一個奇怪的現象,就是每筆支出的用途都寫得極爲簡略,絕大部分就只有兩個字‘支出’。
他在林芝堂也看過林二叔的帳簿,每一筆支出的用途都在後面標註得極爲詳盡,一目瞭然,爲何張府的帳卻又做得那麼簡單呢?
張煥疑惑不解,他又拿起另一本帳,隨手翻了兩頁,卻一下子呆住了,只見這本帳裡卻和林二叔的帳簿一樣,雖然金額都很小,但每一筆支出的用途都寫得清清楚楚,甚至還有頁面不夠寫,特地裁一張紙條貼在後面續寫。
“奇怪了,爲什麼大宗開支的帳簿裡卻反而寫得這麼簡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