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東昌化郡,天寶元年前叫做石州,這裡西臨黃河,歷來是西去的交通要道,按照崔、裴二人當年劃分河東的協議,昌化郡歸崔家,但二年前裴俊見時機成熟,遂命大軍南下,佔領了河東的大半土地,僅留上黨和高平兩郡給崔家,昌化郡也自然被裴家控制。
按照世家推薦原則,現任昌化郡刺史便是由裴俊推薦任命,刺史叫汪東陽,約四十歲,慶治七年進士,原本是河北鄴郡安陽縣縣令,一年前被裴俊賞識,一步高升成了刺史,相國的賞識使他感激涕零,從此兢兢業業爲官,不敢有絲毫大意。
此刻這位刺史大人正坐在馬車上急匆匆趕往位於黃河邊的定胡縣,他昨天剛從老家探親歸來,卻得到一個不妙的消息,這些日子,有許多人家舉家過河西去,人數不詳,雖然大唐律令中規定百姓不得擅自遷徙,但事實上各大世家之間也在互挖牆角,不準遷徙的律令也成了一紙廢文,尤其大災之年,許多地方官只嫌自己地頭上吃飯的人太多。
今年六月河東許多郡縣都遭了蝗災,昌化郡也不例外,已經有不少人家在六七月間逃過黃河去謀生,但災情早已經平息了,現在是十一月,天氣最寒冷之時,怎麼還會有人過河?
汪東陽百思不得其解,彙報此事的郡司馬也不肯說實話,不得已,他只得冒着寒風,親自前去黃河邊察看。
不用說。舉家西遷正是隴右來人所爲,在完整的鳳翔戰略中。將鳳翔軍家屬從昌化郡接到隴右正是其中重要地一環,爲此,隴右拿出了極爲優惠的條件,不僅每戶可租種十畝官府地土地,五年後可歸己,而且三年內免賦稅,另外還有最關鍵的一條。踏上隴右土地的那一天起,每戶人家每天可得一升面、二十文錢的補助,直到來年麥收,這些條件對在大災後苦苦熬日子的河東百姓,無疑有着致命的吸引力。
當然,接鳳翔軍家屬只是潛臺詞,隴右官方的說法是幫助河東百姓度災。想着隴右節度使張煥正是河東人,百姓們僅有地一絲疑慮也隨之煙消雲散。
無地農民一心想得到自己的土地,毫不遲疑西去,也有不少眷念故土者,想着先去避了災明年再回來,就這樣,人人趨之若鶩,短短的十天內,過河西去者竟超過了六千戶人家,此事轟動一時。不僅昌化郡,就連平遙、汾陽也有人家趕來。消息甚至傳到了太原。
下午,汪刺史帶着一百多名衙役浩浩蕩蕩開進了定胡縣,一路上他看見絡繹不絕的百姓朝定胡縣趕去,不由心急如焚。
定胡縣緊靠着黃河,在城門百步之外,便可看見黃河宛如玉帶一般,橫亙在蒼茫的大地上。河水已經凍實。使過河變得十分容易,直接從冰面上便可走到對岸。
此刻。黃河渡口處依然是人山人海,三千多戶從各地趕來的農戶正等待着最後的確認,確認後領了糧食和路牌便可以上路。
在渡口處已經搭了數百頂大帳篷,近千名士兵正在維持着秩序,帳篷前擺了一長排桌子,三十幾名隴右地官員正在驗證報名者的身份,桌子前已經排了十幾條長長的隊伍,按是否有家人從軍來區分,數十名士兵在引領着絡繹不絕的百姓,不時對他們大聲叫喊:“家中有人從軍者到這邊來。”
這次移民行動的負責人是裴明遠,此刻,一名官員將一戶鳳翔軍家屬領到了他身邊。,
“我是方山縣人,我兒子在鳳翔軍中從軍,叫翟四郎。”老農一臉淳樸的笑容,他所知道的信息就只有這麼多。
可是要從厚厚的名冊裡找到翟四郎三個字談何容易,說不定這四郎只是小名,他兒子從軍後又改了一個大名,更無從查對了。
“你可有他寫來的家信?”裴明遠臉上依然掛着笑容,努力縮小查找範圍,一句話提醒了老農,他急忙從懷中摸出一封皺巴巴的信,遞了上去,憨厚地笑道:“就只有這一封,還是去年他託人送來地。裴明遠接過信,大致看了一下,便找到了線索,五營三隊隊正,他立刻翻到名冊上的對應頁,確實有,隊正翟大彪,河西昌化郡方山縣人,父親翟?括弧:不知。
裴明遠看了一臉憨厚地老人一眼,他身後還跟着老伴、兒媳、孫子、孫女等等,也一般地笑容淳樸,他便提筆將翟大彪的名字勾了,將名冊一合,從另一個盒子裡取出一塊鐵牌遞給了他,又指了指後面的帳篷道:“拿着這鐵牌到帳篷裡去,有人會幫你們登記,然後再領你們吃飯,最後會和其他一批人一起出發。”
老漢接過鐵牌,千恩萬謝地帶着家人走了,裴明遠輕輕鬆了口氣,已經送走三千戶鳳翔軍家屬了,遠遠超過都督所定下了二千戶家屬的指標。
這時,一名士兵跑上前來稟報,“裴使君,昌化郡刺史來了,指名要見使君。”
裴明遠早已等待此人多時,他讓另一名官員來接替自己,站起身笑了笑道:“帶他過來。”
片刻,氣勢洶洶的汪刺史大步走了上來,他一路而來,早已經問清楚了百姓們西去的真實原因,不由又驚又怒,第一個反應便是報告相國,但在報告之前,他決定先和隴右之人交涉一番,也好給相國交代。
“我就是昌化郡汪刺史,請教閣下尊姓,官任何職?”他見裴明遠年紀頗輕,臉上不由浮現出傲慢之色。
裴明遠笑着拱拱手,“在下隴右節度下司馬,姓裴,叫裴明遠。”
裴明遠,汪刺史在裴家的本宗地鄴郡做過縣令,對裴家人十分熟悉,他一下子便聯想到了裴俊地幾個兒子,再一細想,裴明遠可不就是那個行萬里路、讀萬卷書地裴俊第五子麼?他好像就是在隴右爲官。
汪刺史的臉上彷彿暴雨初停後地中午,頓時陰雲消散,露出了燦爛的笑容,“原來是裴公子,幸會!幸會!”原本挺得筆直的腰也略略有些彎曲起來。
“不客氣!”裴明遠一擺手道:“汪刺史請到大帳裡敘話。”
“不必了。”汪刺史回頭看了看人山人海的場景,不由哭喪着臉道:“裴公子,你們這樣大規模地遷移人口,讓我怎麼向裴相國交代?”
裴明遠微微一笑,“我們是在爲河東減輕災後壓力,對河東應該是好事纔對,有何爲難?汪刺史儘管去向相國稟報,再者,恐怕此事裴相國早已經知道。”
“裴相國知道?”汪刺史的眼中露出驚詫之色,他猛然醒悟過來,鬧出這麼大的動靜,裴俊怎麼可能不知道,到現在都沒有軍隊過來干預,那就說明相國已經默許了,可是整整十天過去了,自己卻沒有寫份報告給朝廷,搞不好最後相國就是拿自己開刀,想到這,汪刺史背上頓時冷汗淋漓,他急向裴明遠一拱手,話也不交代一句,便慌慌張張地跑了。
裴明遠望着他的背影遠去,不屑地笑了笑,又回頭走到隊伍旁,一名婦人滿頭大汗地擠上前對他大聲道:“官爺,我丈夫也在鳳翔從軍。”
裴明遠溫和地笑了笑,安撫她激動的情緒道:“不要着急,你告訴我,你丈夫叫什麼名字?”
就在河東大規模遷移民衆之時,鳳翔軍內也爆發出了一件大事,行軍司馬韓慶向朝廷彈劾節度使李莫兩年前欺瞞朝廷,濫抓百姓冒充逃兵向朝廷邀功,消息傳出,頓時轟動了朝野,鳳翔可是崔家在關中的最後一塊勢力,若連它也失去,那崔家真的就敗落了。
就在朝中大臣議論紛紛之時,一直對漢中局勢保持沉默的崔寓終於跳了出來,他一口否認李莫有欺瞞朝廷的行爲,並指責韓慶在兩年後才彈劾此事,顯然是另有所圖,與此同時,李莫也上書朝廷,聲稱當時他自己坐鎮在鳳翔軍中,並沒有親自去抓捕,並表示要徹查此事,若真有下屬隱瞞真相,他將嚴懲不殆。
事情彷彿在向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方向發展,不料裴俊和太后崔小芙竟不約而同地一起表態,此事事關軍紀嚴肅,不容姑息,決定派御史中丞廖輝赴鳳翔調查此事。
一時風雲詭異,數百騎兵護衛着調查使風馳電掣般象鳳翔馳去,一種不詳的預兆悄悄籠罩在鳳翔郡的上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