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張破天爲重新任職而遍請長安權貴,不過地方卻不是在張破天自己的府邸,而是在張若鎬的舊府,自從張若鎬去世後,他的侍妾們都已遣散,府宅一直空關着,但從上個月起,張破天便開始命人清掃整理,半個月前,特地從隴右趕來的張燦等數十名張家子弟搬了進去。
府邸位於崇仁坊,是張家十年前花五萬貫錢買下的一座大宅,佔地數百畝,在崇仁坊內也是數一數二,一大早,坊內的民衆便被震天的爆竹聲驚醒了,幾乎所有人都知道,今天是張家重建之日。
張煥的馬車在數百騎兵的護衛下駛進了崇仁坊,馬車十分寬大,是張煥的家眷所有,車內用錦緞內飾,鋪着波斯地毯,有精美的小几和柔軟的坐榻,甚至還有一個小小的化妝櫥,銅鏡飾物一應俱全,就彷彿是一間移動的屋子。
車內除了張煥和崔寧外,兩個貼身丫鬟明月和明珠也坐在車內。
“煥郎,你看看我的後面頭髮有沒有亂?”崔寧手裡拿着銅鏡,一直在左右端詳自己的雲鬢,剛纔上車時,她的頭髮碰了車門一下,她總覺得後面頭髮已經亂了。
“整齊得很呢!一根頭髮都沒散亂。”張煥見她雪白的頸上還掛着自己當年送她的玉佩,一種甜蜜的感覺涌入心頭,他用眼角餘光掃了一眼後面兩個丫鬟,見她們正指着窗外景物竊竊私語,便攬着崔寧的腰低聲對她笑道:“吃過午飯,咱們就去樂遊原那個山洞看看。”
崔寧悄悄握住了張煥的手,又嬌又媚地白了他一眼,帶一點撒嬌似的埋怨他道:“我還以爲你早就忘了呢?”
“怎麼會忘記?”張煥嘿嘿一笑道:“我有一把刀還丟在那河裡,一直就念念不忘,等會兒順便再去撈撈看。”
“死傢伙!你到底是忘不了什麼?”崔寧舉起粉拳在他肩上使勁捶了兩拳。
“夫人,你的髮髻有些鬆了。”小丫鬟明珠眼尖。見崔寧後面有一縷頭髮散開。她立刻不解風情地嚷了起來。
“是嗎?”崔寧慌了神,她連忙拿起銅鏡,仔細端詳,“明月,你細心一點,你來幫我弄弄好。”
張煥見女人事多,不由笑着搖了搖頭。掀起車簾一角向外望去,此時馬車已經進了崇仁坊,外面陽光燦爛,大街上人來人往。顯得分外熱鬧,也有許多馬車和他們一樣也是趕去張府,護衛的侍從少則數十,多則上百,但動用軍隊護衛的,就他獨此一家,
這時一輛馬車吸引了他的注意,馬車離他約五丈,被二十幾名侍從護衛着,車簾拉開一條縫。裡面之人正向他這邊偷偷打量,看不見人的面容。目光復雜,似乎是個女人地眼睛,而且這雙眼睛他覺得異常熟悉,似乎在哪裡見過?
對面之人和張煥目光一觸,車簾隨即放下,馬車也加快了速度,先他而去。張煥沉吟一下。便吩咐一親兵道:“去打聽一下前面馬車裡是誰?”
片刻,親兵上去問了回來稟報:“都督。對方人不肯盡言,只說是太原過來地。”
“太原?”張煥若有所悟,他已經知道這輛馬車上是誰了。
張府的門前已是熱鬧非凡,數百輛馬車整齊地停泊在大街上,護衛的侍從們大多已經離去,儘管如此,整條大街還是被車水馬龍堵得水泄不通,甚至京兆尹也動用了近百名衙役來維持秩序,站在臺階前迎接客人的是張破天和他的長子張雲,張雲在年初已升爲長沙郡刺史,年末回京探親,正好趕上父親重入官場。
張煥來參加今天的宴會,事先已早和張破天溝通過,並給他交了底,自己不會參加今天張家宗祀落成及隨後的會祭,並答應他事後會進行補祭,張破天當然明白張煥地心思,也只得罷了。
此刻,在張破天的府前,聚集着許多朝中大臣子弟,三三兩兩地交換着這次聚會的消息,這次張破天遍請長安權貴,固然是爲了擴大張家重建的影響,但這也是新年前長安最大地一次社交活動,對於這些年輕的官宦子弟有着巨大的吸引力,這將是他們尋找進身階梯的大好良機
“你們可知道吏部裴侍郎已經到了,他還收下了我的名刺。”一名年輕人得意洋洋道。
“嗤!”地一聲冷笑,旁邊一個胖子不屑地道:“收下你的名刺有什麼用,吏部的候補官已經安排到五年以後,與其找吏部,還不如去地方上碰碰運氣。”
“地方上的官不也要經過吏部任命嗎?”
“我看你書讀傻了,你以爲現在還是開元盛世嗎?”
“秦公子可不是書讀傻了。”另一年輕人掩口笑道:“他真正心思是在裴侍郎家的如嫣小姐身上,他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你放肆!如嫣小姐的名字是你能叫地嗎?”
“胸無大志!”胖子眼中的不屑更加濃厚了,他嘴一撇道:“告訴你們,我過了年就去參加隴右書院考試,我父親可認識張煥,到時託個人情,說不定還能去蜀中爲官。”
數百騎兵護衛着馬車緩緩在張府門前停下,立刻在街上引起一陣輕微地矚目,目前整個長安用騎兵作爲侍從,除了右相裴俊外,其餘就是幾個地方軍閥了,不少年輕人還以爲是裴相國到了,都紛紛準備上前見禮。
張煥下了馬車,又將崔寧從車中扶出,張破天笑呵呵迎了上來,“我還以爲賢侄來不了,正擔心呢!賢侄便到了。”
他又向崔寧拱手施禮,微微笑道:“恭喜崔小姐了。”
崔寧抿嘴一笑,施了一禮,“參見張四叔。”
“當不起!當不起!”張煥的到來使張破天心情大好,他連忙讓妻子將崔寧領到後院暫歇。自己則親自帶着張煥走進大門。
“王煙蘿也來了。”張破天趁人不注意。低聲對張煥道。
張煥一邊和人點頭致意,一邊笑道:“我在路上已經遇到,張煊來了嗎?”
“沒有,就王煙蘿一人來,我感覺她不是賀壽那麼簡單。”
兩人來到大堂前院,這裡到處是三五成羣的官員,各聚在一處閒聊。張破天將張煥帖子遞給了司儀,司儀立刻高聲報道:“張掖郡王、隴右、河西節度使、兵部張尚書到。”
這一聲報到引來無數目光,齊刷刷地向張煥掃來:或冷笑、或欣慰、或仇視、或讚賞等等,不一而足。院子裡一片寂靜,各種表情交織在一起,形成了一張複雜的人間百態圖。
“我們正在打賭,張尚書今天來不來,沒想到真來了,這下我可是輸了。”戶部侍郎盧杞帶了兩人笑呵呵地迎了上來。
“賢侄自便吧!我就不陪了。”張破天達到了目的,他得意地拍了拍張煥的肩膀,又向盧杞三人點點頭,便徑直去了。
張煥向盧杞拱手施禮笑道:“今天是張府重開,我怎麼能不來?哈哈!盧侍郎等會兒定要罰酒三杯。”
“該罰!該罰!”盧杞笑着上前。他指着身後兩人向張煥介紹道:“尚書久在隴右,朝中情況可能不熟。我來給尚書介紹一下,這兩位可都是我們大唐的財神爺。”
他指着一名四十餘歲地瘦高個男子笑道:“這位便是掌管鹽稅地鹽鐵監令楊炎。”
楊炎原是崔黨,官拜太府寺卿,理財經驗豐富,崔圓倒臺後他被貶爲左諫議大夫,由於崔慶功截斷漕運,使江淮稅款無法解運到長安。裴俊無奈。只得重新複用他爲鹽鐵監令,希望他能解決這個難題。楊炎立刻提出方案,建議漕運改走長江,走漢水到襄陽再轉丹水入關,由於丹水須重新疏通河道,少說也要兩三年時間,所以楊炎又提出個臨時方案,船直接入巴蜀、由張煥調劑,也就是說將稅款在巴蜀入庫,再由張煥直接從隴右撥相應地錢到長安,不過這樣一來,有點不合常規,就需要張煥地大力配合。
楊炎立刻上前向張煥深施一禮,“多年前曾請張尚書吃飯,後來又取消了邀請,在下不勝慚愧!”
楊炎指的是六年前張煥被先帝李系任命爲羽林軍果毅都尉一事,後來張煥又被太后罷職,他便取消了邀請,這些年來,他一直爲此事耿耿於懷。
張煥見他坦白得可愛,心中好感頓生,連忙回禮笑道:“不妨,哪天楊使君再補請我一次,不就了結心事?”
楊炎大喜,“一定!一定!”
這時,旁邊又上前一人向張煥深施一禮道:“在下太府寺房宗偃,若沒有張尚書的糧食,我恐怕此時已被國人捶死,所以我纔是心懷萬分感激,請張尚書受我一禮。”
“不敢!既然身爲兵部尚書,張煥理當爲國出力。”說到這,張煥又笑了笑道:“說起來我還想私下向房使君打聽一下,我的俸料幾時才能發?家裡都窮得快揭不開鍋了。”
三人聽他說得有趣,皆一齊大笑起來。
“幾位有什麼好笑之事,可願讓在下也一起分享?”聲音是從臺階上傳來,衆人一齊回頭,卻見王昂笑容滿面地從大堂裡走出,他一直在大堂內與韋諤說話,嫌大堂裡氣悶便走出來透氣,正好看見幾個人仰天大笑。
走下臺階,他卻一眼看見了目光清冷的張煥,王昂的笑容霎時間消失得無影無蹤,臉色立刻沉了下來,他昨天得到消息,張煥的一支軍隊佔據了巴陵郡和長沙郡,將自己地駐軍趕過長江。
如果說從前對張煥的嫉恨只是來源於長久以來的反感,那麼他現在已經不是嫉恨那麼簡單了,張煥已經侵入了他的勢力範圍,升級爲他地敵人。
事實上,王家所控制的襄陽已經是四面受敵,西北是朱控制漢中,其觸角已經伸到上庸;東面是新軍閥李希烈,目前還算比較低調。但他是一隻正在長大的豺狼;而正西。張煥的軍隊已經進駐姊歸,與夷陵郡山水相連,現在張煥地軍隊又忽然出現在洞庭湖流域,怎麼能不讓王昂寢食難安。
王昂沒料到自己竟是在這種情況下遇到張煥,他地臉色冷若寒冰,仇恨的目光死死地盯了張煥半天,才重重哼一聲。轉身回大堂去了。
“王尚書就是這個陰陽脾氣,張尚書千萬莫放在心上。”盧杞見氣氛尷尬,他乾笑一聲,對幾人道:“外面寒冷。我不能久呆,先進去了。”
“我也進去。”太府寺卿房宗偃也笑了笑,又問張煥道:“張尚書不如一起去喝杯熱茶?”
“不了!”這時張煥忽然瞥見了王夫人在隔壁院裡,正單獨一人站在一樹臘梅下賞花,但她眼角餘光卻似乎在看着自己。“你們先進去吧!我四處隨便走走,懷舊一番。”
盧杞和房宗偃理解他的懷舊之心,便笑着向他拱拱手,先進大堂去了,楊炎卻遲疑一下,壓低聲音對張煥道:“張尚書明晚可有空?我想請尚書到我府中吃頓便飯。”
張煥欣然點頭答應。“楊使君既然開口相邀,張煥怎敢不從。明晚一準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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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炎見張煥答應,他也不再說什麼,一抱拳,匆匆去了。
這時,司儀又是一聲長報:“宗正寺卿、洛王殿下到!南陽郡王、金吾衛大將軍李通到!”
張煥見衆人的注意力都被兩位重量級人物吸引過去,他便揹着手穿過月門,慢慢走到了王夫人面前。向他躬身見禮道:“夫人。別來無恙?”
王夫人望着他,眼中充滿了複雜的神色。良久,她輕輕嘆了一口氣道:“十八郎,若家主還活着,他定爲你歡喜得很。”
張煥搖了搖頭,“家主若還活着,我倒覺得他未必歡喜,可能還是失望,他或許不希望看見一個割據一方地軍閥。”
“軍閥?”王夫人嗤笑一聲道:“自古做成大事者,哪個不是手握兵權?哪個不是口蜜腹劍?沒有實力,沒有手腕,只能任人宰割,只能爲別人做嫁衣,十八郎,你能走到今天,難道是靠君子坦蕩之風得來嗎?”
張煥不想多談此事,便笑了笑又問道:“張煊怎麼沒來?反倒讓夫人千里勞累。”
提到自己的兒子,王夫人眼中一陣黯然,那是一個扶不起地阿斗,手中有了錢,整日縱情於聲色犬馬,哪有半點家主風範,今天長安張家重建,用不了多久,河東的張家子弟皆會悉數南歸,那時裴俊還要他們何用?
王夫人似乎已經看見了將來的悲慘生活,難道還要她夜裡再替人抄寫經書、漿洗衣服度日嗎?
不!她不想再回到那種悲慘日子,沉默片刻,王夫人低聲道:“我其實不是來參加什麼張家的慶典,我這次進京,是專門來找你,我知道一個王家秘密,想和你交換一個條件。”
“難道夫人手中還有什麼信嗎?”張煥冷冷一笑道:“很抱歉,王家地秘密,我並不感興趣。”
說罷,他施一禮,轉身便走。
“十八郎!你站住。”
王夫人緊咬着嘴脣,她的努力剋制住自己的情緒,顫抖聲音道:“那就當是我求你,我知道過去有很多對不起你地地方,你心裡一定很恨我,也很鄙視我,可是、可是我地燁兒從來沒有做過什麼惡事,求你看在家主的份上,幫幫他留在世間唯一地骨肉。”
張煥慢慢轉過身,冷冷地看着她道:“你終於承認張煊不是家主的兒子了。”
王夫人痛苦地搖了搖頭,“我當年只是王家的一枚棋子,從來就身不由己,張煊已無可救藥,他是什麼下場我已經不關心了,可是燁兒一心想讀書,想參加科舉從仕,他已經兩年落榜,而我這個做孃的卻無法幫他,十八郎,求你看在家主地份上,給他一個前途,求求你了!”
“王夫人!我只希望你明白一點,以後不要事事都拿來交換。”張煥揹着手淡淡道:“我以前就曾經對你說,張燁可到我隴右從軍,現在這個承諾依然有效,至於夫人,我會給你一個體面的生活,不會再讓你去給別人抄經爲生。”
說罷,張煥頭也不回,便大步離去,王夫人呆呆望着他地背影,百種滋味涌入心頭,心情久久難以平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