咣噹!茶杯傾翻落地摔得粉碎,滾燙的茶水撒潑一地,王昂目瞪口呆地盯着報信人,他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女兒竟在中午時服毒自盡,昨天晚上她還笑臉向自己說夫妻恩愛,怎麼一天不到就服毒自盡了,良久,他猛地跳了起來,一把揪住報信人的衣領,厲聲喝道:“究竟是怎麼回事!”
“姑爺說是小姐一時想不開。”報信人戰戰兢兢答道,他見王昂的眼神凶煞無比,嘴脣不由一陣哆嗦,又補充了一句道:“今天早上姑爺和小姐吵了一架,具體情況我也不瞭解。”
“混蛋!”王昂一把將報信人推翻,大聲吼道:“我給備車!”
馬車啓動,百名侍從護衛着王昂的馬車風馳電掣般向平康坊駛去,崔府大門敞開,門口聚集了一羣家人,個個面色緊張,全府上下都充滿了不安與騷動,吱馬車停下,數名侍從護衛着王昂從馬車走出。
“給我統統進去,誰也不準離去。”
王昂一聲令下,百名侍衛執刀將所有的家人全部趕進府去,大門隨之緊閉,將所有的緊張和疑慮都統統關在門內,崔雄已經不在府裡了,王田自盡後,他只回來交代幾句,將善後之事扔給管家,自己卻藉口公務繁忙揚長而去,王田的屍首還停在屋內,兩個貼身丫鬟也不敢擅離,面如土色地蹲在地上,兩人的眼睛裡都充滿了恐懼之色。
“你們兩人聽着,小姐確實是自殺,公子和小姐一直很恩愛,因爲昨天發生了口角,小姐才一時想不開,你們倆不得亂說,否則公子饒不了你們!”
說話的是崔府管家。雖然王田死因不詳,連他也懷疑是崔雄下的手,只是崔雄死活不肯承認,一口咬定是自殺。但有一點管家卻很清楚,夫人可是王家嫡女,如今不明不白死了,她孃家怎肯擅罷干休,無論如何崔雄也脫不了干係,他又將剛纔的話重複一遍,見兩女表情癡呆,又大吼一聲,“你們聽清楚沒有!”
“哼!”外面傳來了重重的冷哼聲和急亂的腳步聲。隨即砰!地一聲,房門被猛地推開了,大羣執刀侍衛蜂擁而入,瞬間便控制了房中各處,王昂大步從外面走進,他一眼便看見了牀榻上用白布覆蓋的屍首。清清冷冷,女兒尚在房中,那人卻說公務繁忙置之不管,一時間,王昂恨得眼睛都要噴出火來。
“叩見大老爺!”
兩個丫鬟撲通!跪了下來,這兩個丫鬟都是隨王田陪嫁而來,自小就服侍小姐。見孃家大老爺到了,眼中懼意頓去,一齊失聲痛哭起來,“大老爺要給小姐做主啊!”
旁邊地管家嚇得一身冷汗。他知道事情有些鬧大了,急忙道:“王尚書,此事是誤會!”
王昂眼一掃,他心裡頓時明白了七八分,向侍從使了一個眼色,幾名侍衛如狼似虎衝上來,一把將管家拖出房去。隨即又將門重重關上。王昂走到牀榻前,掀開被子看了看。不由長長地嘆了口氣,他慢慢坐下,嘶啞着聲音問兩個丫鬟道:“我來問你們,小姐爲什麼要自盡?”
“大老爺,小姐是被那畜生逼死的啊!”一名丫鬟膽子稍大,咬牙切齒道。
王昂已經漸漸聽出蹊蹺來,他眯着眼睛問道:“昨天小姐還告訴我,他們夫妻恩愛,難道不是真的嗎?”
“老爺,那是小姐要面子,安慰你的話,事實上小姐這幾年苦極了。”
兩個丫鬟伶牙俐齒,一五一十地便將崔雄這些年如何冷淡王田,又如何毆羞辱打她,一個添油、一個加醋,加上她們自己地屈辱和感受,將平時瑣碎小事誇大了三分,最後道:“就因爲小姐昨晚要殺那個男寵,崔雄今天便對小姐大打出手,早上當衆羞辱她,中午又追回來暴打,就算小姐不是自殺,也會被他活活打死。”
王昂聽得兩眼盡赤,儘管他知道崔雄不是好東西,但他萬萬沒想到,此人竟然兇惡到使用暴力的程度,這還用問嗎?他老子就是欺人太甚,兒子還能好到哪裡去!但丫鬟的最後一句話卻使他心中一怔,他立刻追問道:“你們說小姐還有不是自殺的可能?”
兩個丫鬟對望一眼,一人怯生生道:“小姐關在屋裡獨自哭了一天,我們下午進去時她便不行了,但她身上從無毒藥,怎麼自殺?所以有一點可疑。”
嘭!王昂狠狠地在桌上捶了一拳,他也認爲女兒若有委屈,自會找孃家撐腰,怎麼可能隨意輕生去死呢?
他眼睛流露出了惡狠狠的殺機,崔雄,崔慶功,你們父子實在是欺人太甚!”
他強迫自己冷靜下來,又問兩個丫鬟道:“你們可知那個男寵住在哪裡?”
“聽說他們常在李杜酒樓飲酒作樂,對了,那個男寵好象叫劉俠兒。”
“劉俠兒?”王昂喃喃地念了兩遍,他猛地站了起來,一揮手厲聲令道:“去李杜酒樓!”
平康坊晝夜喧呼、***不絕,在醉眼朦朧間,只見雲鬢如霧、胭脂似雪,染盡了大唐的繁華與妖治,時值年末,數萬考生雲集長安,年年歲歲,只爲金榜題名時的那一刻榮耀,在夜晚,在美酒高樽前、在美人笑靨中,三五親朋好友相聚,說不盡大唐的風流與才氣。
李杜酒樓夜晚的生意更比白日興隆,呼喝喧笑聲不絕不耳,大街上***如晝,人來人往,顯得十分熱鬧,忽然,遠方傳來了悶雷般地馬蹄聲,夾雜一聲聲厲喝,“前方閃開!”
大街上頓時亂了套,嚇得人人盡往路邊躲閃。馬蹄聲越來越響、越來越近,大街盡頭一片黑影投地,霎時間從黑暗裡出現了一百多騎彪悍的侍衛,殺氣騰騰、勢如奔雷。
侍衛們簇擁着一輛馬車。在李杜酒樓前緩緩停下,王昂從馬車裡下來,他揹着手冷冷地打量了一下週圍,酒樓前已經空無一人,十幾個招呼客人的夥計早躲進了大堂,樓上窗口擠滿了黑簇簇的看熱鬧的人頭。
掌櫃急忙笑着跑了出來,躬身長施一禮道:“歡迎王尚書光臨敝店,榮幸之至。”
“崔雄可在?”王昂眼一搭,冷冷問道。
掌櫃心中暗叫不妙。他強擠笑容道:“早上他曾來過,可很快他便走了,去了哪裡我也不知?”
“那劉俠兒呢?”王昂眯縫的眼中漸漸露出了殺機。
“回稟王尚書,劉俠兒可能一早就離開長安了。”掌櫃地心中打起了小鼓,他地手在身後連連做手勢,告訴看得懂的人去報告裴淡名。可惜十幾個夥計,誰也不明白他的意思。
“離開長安了?”王昂輕輕冷笑一聲,“看來你們是不見棺材不落淚。”
他回頭給侍衛們使了個眼色,“去將店裡的客人都勸退了。”
侍衛們大聲答應,一起執棍衝進了酒樓,急得掌櫃連連作揖,“尚書大人。求你高擡貴手,放過敝店一次。”
王昂手一背,轉過身去不理不睬,片刻。酒樓裡象炸了窩似地,驟然響起一片打砸聲,碗碟摔碎聲、桌子掀翻聲、尖厲驚叫聲,隨即大羣食客奔涌而出,也不付賬,衝出大門四散逃竄,不到一刻鐘。李杜酒樓裡變得一片狼藉。卻空無一人。
“王尚書,劉俠兒真的已不在店裡了。”掌櫃帶着哭腔地話音剛落。卻一下驚得嘴都合不攏,只見兩個夥計扶着東倒西歪的劉俠兒從大堂裡走出,前後左右圍着數十名士兵,出了店門,士兵將劉俠兒扭到王昂面前,他身上一股濃烈的酒味撲面而來。
一名士兵上前稟報道:“稟報尚書,我們在柴房發現此人,據說他就是劉俠兒。”
“他不是離開長安了嗎?”王昂斜睨着掌櫃問道。
“這個掌櫃啞口無言,他忽然衝上前,狠狠地抽了劉俠兒一個大嘴巴,“混賬!你躲在柴房裡做什麼?”
劉俠兒象個白癡似的嘿嘿傻笑,彷彿什麼也不明白,掌櫃急忙轉身向王昂作揖,求情道:“他只不過是街頭一個下三濫,尚書千萬不要他一般計較。”話沒說完,只聽遠處一聲大喝,“放開他!”
只見崔雄怒氣沖天地大步走來,他一把推開兩個侍衛,便要上前去搶人,侍衛們哪裡容得他放肆,十幾根棍子一齊將他牢牢叉住。
崔雄勃然大怒,抽出長刀吼道:“再不放開他,老子就要殺人了!”
“好!好!好!看來殺人是你地本性,老夫今天就要看看你還要殺誰?”王昂心中仇恨的怒火已經將他全身點燃了,他一指劉俠兒下令道:“將此人給我亂棒打死!”
數十名侍從高舉大棒一擁而上,圍着劉俠兒夾頭並腦亂棒打下,只片刻,渾身血肉模糊的劉俠兒便已倒地斃命,掌櫃後退幾步,呆呆地望着眼前地慘象,腦海裡一片混亂,劉俠兒就這麼死了,他怎麼向上面交代?
而崔雄彷彿發瘋了一般,掄刀亂砍亂劈,但很快就被十幾名侍衛制住,死死地摁在地上。
“王爬灰!老子非殺了你不可。”崔雄彷彿野獸一般地嗷叫,吼聲傳出數裡之外,“你女兒就是老子殺的,你們王家個個都骯髒無比,王爬灰,你那些醜事當老子不知道嗎?”
侍衛們用皮帶死命勒住崔雄的嘴,但他依然含糊不清地狂叫:“嗚嗚爬灰!”
王昂的臉被血涌脹得幾乎要爆炸,他渾身發抖,眼睛死死地盯着崔雄,忽然,他身子晃了晃,眼看要暈倒在地,幾名侍衛一齊扶住了他,連聲呼喊:“尚書!尚書!”
王昂慢慢甦醒,他地臉色已由豬肝紅變得慘白無比,指着崔雄顫聲道:“給我打!打死他。”
侍衛們爲難地向隊正望去。這可是崔慶功地兒子,老爺真是氣糊塗了。
“你們怎麼還不動手,打死他我來負責。”王昂聲嘶力竭地大吼。
“隊正,怎麼辦?”幾名侍衛悄聲問道。
侍衛隊正終於一咬牙。“打斷他地兩條腿!”
大棒掄了起來,噼裡啪啦!亂棍向他腿上打去,崔雄吼叫了幾聲,終於支持不住,一下子暈死過去。
王昂已經走了,大街上十分安靜,掌櫃望着血泊中地劉俠兒和暈死過去的崔雄,長長地嘆了口氣,命人先去報官。又命幾個夥計將崔雄擡進酒樓,去找醫生來救治,他本人則坐上馬車,向裴府疾馳而去,今天晚上發生的事必須要立刻稟報相國。
崔雄躺在三樓的一間雅室裡,還沒有醒來。一名夥計坐在一旁看護他,輕輕地打着盹,但在就窗外,一雙眼睛正緊緊地盯着崔雄,他見那夥計不走,便從懷中摸出兩錠金子,一輕一重向門口扔去。打盹地夥計立刻醒來,尋聲望去,一眼便看見了牆角的金子,他驚喜地站了起來。飛快跑過去,那窗外地黑影一躍便跳入房中,無聲無息,閃電般地躲到屏風後。
夥計顯然以爲這是食客們在混亂中掉的,他迅速拾起揣進懷裡,又擡頭向四周看了看,忽然發現前面還有一錠。不由驚喜交集地跑出門去。
就在這一霎那。那黑衣人已經取出一柄銀,迅疾而準確地向崔雄地胯下擊去。崔雄一聲悶哼,渾身劇烈蜷曲,翻身滾落下木板,待拾金夥計聞聲跑進來時,那黑衣人早已無影無蹤。
就在平康坊李杜酒樓亂做一團之時,位於宣陽坊的崔圓府邸卻來了一名客人。
崔寓已經快三年沒有踏進這個門了,影牆變成了一片灰白色,原來地金邊裝飾已無影無蹤,一排柳樹似乎變得有些蒼老了,脖子無力地垂了下來,蕭瑟而沒有生機,長廊漆面斑駁,有幾處甚至露出了白色的原木
崔寓嘆了口氣,往日尊貴的氣息在這種府邸已蕩然無存。
“二老爺請!”老管家將崔寓帶到書房前,恭敬地道:“老爺在房中等你呢。”
崔寓略略整理了一下衣帽,快步走進了崔圓的書房,房間裡的擺設還是和從前無二,簡單而清雅,只是多了一堆堆的書,略顯得有些凌亂,但崔寓卻似乎感覺到了一絲不適,他也說不出來是什麼。
“二弟,多年未見了。”在一堆書的後面,崔寓看到了自己地大哥,一個蒼老瘦小地老人,這一刻,他忽然明白了究竟是什麼讓他感覺到不適,房間裡充滿了老人的氣息,就彷彿有一本黴爛地書。
他急忙上前躬身施禮,“參見大哥!”
“坐下說話吧!你那麼高,我不習慣仰視別人。”崔圓微微笑道。
“是!”崔寓坐了下來,向崔圓欠身笑道:“大哥看起來精神還好,讓人欣慰。”
“當然了,家主讓給崔昭了,整天無事,餓了吃飯、困了睡覺、醒了看看孫子,無憂無慮,精神自然是不錯,倒是二弟,卻似乎不太好。”說到這,崔圓意味深長地笑了笑道:“我聽說昨天張破天大宴長安顯貴,九個內閣大臣中崔慶功和朱未到不算,李勉有病遣子自代,唯獨二弟既無表態,也沒有讓崔齊代爲前往,二弟,看來你病得不輕啊!”
崔寓暗吃了一驚,他忽然意識到,崔圓從來就沒有真的相忘於江湖,他的心依然在朝廷之上,那他叫自己前來,難道是
崔圓彷彿知道他心思,他淡淡一笑道:“事實上你地眼前只有兩條路,一條是維持現狀,生活在裴俊的陰影之下,碌碌無爲,十幾年後便告老還鄉,如果你不願走這條路,那麼,就必須有一個人取代裴俊,不!是取代崔小芙,那時爲了權力的平衡,你纔有重新出頭的可能,當然只是可能,將來的事誰也說不清,就看你願不願意爲了這個可能而放棄一些現在的權力了。”
崔寓默然,大哥的意思他當然明白,他也是在李莫自殺後才幡然明白張煥地策略,可是一切已經晚了,鳳翔軍就像一艘斷了纜繩的船,無可挽回的飄遠了,爲此,他煩悶、生氣,殫精竭慮地考慮着如何保住兵部,或許張煥對此並不感興趣,他說不定僅僅只是想進駐關中,或者他看中了掌握天下錢糧的戶部,否則他怎麼會控制長安地糧食?
但此時,崔圓的一席話終於將他的一線希望掐斷了,他看到了殘酷的現實,張煥要的,就是他的兵部侍郎一職。
“他來找過大哥了嗎?”崔寓的聲音有些嘶啞。
“不錯,他昨天下午是來找我了。”崔圓緩緩地點了點頭,“他希望二弟將兵部侍郎一職借給他。”
“借?”崔寓有些不解。
“二弟,借地意思是他不但要得到兵部,還要得到門下侍中地全力支持,就像劉備借了荊州,孫權還巴巴地將妹子也送給他一樣。崔圓象一隻老狐狸般地笑了,此刻,他已經和那隻小狐狸心心想通,張煥四面樹敵,他豈能在不想着在得到兵部的同時,又得到一個堅定地支持者呢?
“二弟,你自己好好考慮吧!裴俊若沒答應他什麼,張煥怎麼會把糧食送到長安?”
“不用考慮了,我聽大哥的就是了。”
沒有了家族的支持,他崔寓也就是一片無根的浮萍,三年來,他已經痛定思痛,就算張煥沒有一個借字,他依然會毫不猶豫地聽從大哥的安排,以表達他願重回家族的意願。
崔圓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眼裡忽然流露了一絲兄弟間的溫情,他伸出枯瘦的手,微微笑道:“二弟,小時候我答應你什麼事時,你總是要拉住我擊掌爲誓,你還記得嗎?”
崔寓也笑了,他撓了撓後腦勺,不好意思地伸出手去,與崔圓輕輕擊了一掌,兩人都笑了起來,笑容燦爛無比,彷彿他們又重新回到了童年時光。
就在這時,門外傳來了輕微的腳步聲,“老爺,我剛剛聽到一個消息。”
是老管家的聲音,崔圓笑道:“你就進來說吧!“
老管家走進來,垂手道:“剛纔一個家人從平康坊回來,說崔雄出事了。”
崔圓並沒有感到意外,他那個侄子又蠢又莽撞,且驕橫無比,不出點什麼事纔是怪事呢!他冷笑一聲問道:“他出了什麼事?”
“聽說他妻子不堪他的凌虐,中午服毒自盡了,王昂找他算帳,就在剛纔在平康坊把他打成了殘廢,據說還傷了他的命根子。”
崔寓卻霍然一驚,他急忙對崔圓道:“大哥,這下崔慶功與王昂豈不是結下了深仇?”
崔圓搖了搖頭,輕輕嘆了一口氣道:“聯姻從來都是一把雙刃劍,用得好,兩家可同仇敵愾;可若用得不好,卻會反目成仇,看來江淮從此多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