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世寧已經整整一天一夜滴水未進。
獄卒像是將她這個人徹底遺忘了,連本來少得可憐的水,都不再送來。
她爬到牢房門口,用鎖着的鐵鏈有氣無力地敲了幾下:“有沒有人,有沒有活人?”
又約摸過了一刻鐘,外頭那人被她吵得煩心,又念着冬青進來時塞過的十貫錢,沒好氣的進來了:“喊什麼喊,都是要死的人了,還管別人活不活的!”
孫世寧實在渴的不行,陪着笑:“大姐,沒有吃的,也給口水,這不還沒到死刑的日子嗎?”
女獄卒皺了皺眉:“你身上有值錢的東西沒?”
孫世寧很無奈地將手伸出去:“統共一對耳墜子,一個戒指,一根簪子,都給你們了。”
對方啐了一口:“都是舊銀子的,不值錢。”
“大姐,我真的口渴到不行,你就當做做好事。”
“做好事?”對方冷笑,“在死牢裡給殺人放火的做好事?行啊,你等着,我給你拿水來。”孫世寧滿懷期盼,伸出舌頭舔了舔乾裂的嘴脣,將頭往前探了探,卻被一兜的餿水潑了個劈頭蓋臉。
“不是要喝水嗎,怎麼不喝了!”對方壞笑着問。
孫世寧被嗆得不行,餿水倒流進嗓子眼,叫人噁心作嘔,她用手拼命擦,油膩膩的,怎麼都擦不乾淨,幾乎睜不開眼。
“大姐,我好歹也給過你些銀錢首飾的。”孫世寧憋着一口氣,還是想討到一碗水。
“呸,就那些破爛東西,你還好意思說。”細鞭子沒頭沒腦地抽上來,孫世寧躲不開去,覺得着臉面脖子被抽出條條的裂紋,只能用雙手緊抱住自己的頭部,不住討饒,迫於無奈打滾在地。
獄卒還不過癮,開了牢門,抓住孫世寧的頭髮往外拖,臉頰顴骨在地上一路拖行,不知留下多少擦傷,隨即被一下一下猛力撞向牆角。
“已經有人來關照過你的好歹,所以,繼續就別癡心妄想了,乖乖等着問斬吧。”囂張至極的笑聲被突如其來的一聲冷哼給打斷了。
那聲音冷得彷彿將身邊的空氣都頓時給凝結住了,叫人忍不住打了個哆嗦。
獄卒顯然被驚到:“誰,是誰!”
孫世寧想要看清楚情況,奈何眼睫毛都被糊成團,想揉都揉不開,她的身子蜷縮成一團,簌簌發抖,窩在牆角不敢多動。
“不長眼的,知道這位是誰嗎,大理寺少卿沈大人。”
緊接着就是皮靴踢在身體上的悶聲,數人的爆喝聲,驚恐的下跪聲,哀求的磕頭聲,突如其來的腳步聲,紛紛揚揚,交雜在一起。
孫世寧索性閉起了眼睛,原來,他們的第一次見面,就是在這樣糟糕的場景之下,原來,父親說的話都是真的,孫家與沈家真有那樣解不開的淵源。
那一聲冷哼,清越而微微不耐煩,想來是沈念一本人此時此刻的心境。
孫世寧等了三天,果然等來了救命菩薩,等來了大理寺的少卿大人。
只是,一行人進來,居然沒有發出聲響。
不對,孫世寧仔細想一下,那些七上八下的喊冤聲,一路都消停了,身周吵得嚇人,也靜得嚇人,是因爲被大理寺的氣場所震懾住了嗎?
或許,她也應該擺出卑微而怯懦的神態,才更像是一個被繼母陷害入獄的樣子,才能容易博取旁人的同情與憐憫,她要的不多,只是爲了活命。
“孫世寧?”三個字緩緩道來,嗓音猶如一把上好的七絃琴,優雅琅琅,餘音栩栩。
“是,民女正是孫世寧。”孫世寧想要往聲音的源頭爬過去,腳底下不知踩到什麼,結結實實摔了個跟頭,額頭在地上重重磕了一下,她都忍着不敢做聲。
“帶她出去,本官要親審。”
“是!”
孫世寧被人拽着手腕拖出來的時候,依舊目不能視,嘴角卻微微含着笑容,冬青啊冬青,你居然真的將他帶來,救我逃出生天,我有救了,不用把牢底坐穿,不用被砍頭了!
“還有。”已經走出幾步的人,又突然停了下來,雖然看不見他的神情,也聽出了其中的嫌棄之情,“丘成,把她臉上的豬食洗乾淨,本官不想審問一個臭氣熏天的犯人。”
“是,大人。”丘成的聲音很溫和,叫人安心。
這一次,獄卒盡心盡力,打的是乾淨的溫水,戰戰兢兢地問道:“你到底犯的什麼案子,居然連大理寺的大人都來了。”
孫世寧的手指一落水,指甲與皮肉脫開,一片一片沉在水底,鑽心地痛,她咬着嘴脣,很快將手臉洗乾淨,頭髮都油成一縷一縷,好不容易纔重新梳個簡單的髮髻,順手接過了獄卒遞過來的荊釵,心底苦笑,進來的時候,好歹還戴着嵌珍珠的烏銀簪子,如今能夠建這條命回孫家,已經是謝天謝地。
獄卒還眼巴巴等着她回答。
“給我點水喝。”孫世寧還惦記着口渴。
一壺熱茶端上來。
丘成在旁邊也不催她,噙着笑,等人,
孫世寧咕嘟咕嘟喝個底朝天,抹了抹嘴巴,貌似安慰地同獄卒說道:“你別怕,他只是來審案的。”
大理寺來審冤案,不足爲怪,怪的是她一個蠅頭草民,居然還有高官惦念着。
“你真是冤枉的?”都已經將人送到大牢門口,獄卒還念念不忘。
“我唯一犯的錯,是沒有料得那惡婦居然連父親的頭七都等不及,就向我下手,我太婦人之仁了,要引以爲戒纔是。”孫世寧穿着骯髒的囚衣,光着雙腳,跟從大理寺的人,頭也不回地出了大牢的門。
“還真沒見過你這樣的。”帶着她的那個丘成,嘖嘖稱奇,“見到大理寺少卿大人,居然一副理所當然的樣子,不驚不懼,不卑不亢。”
“都說他辦案飛速,料事如神不是嗎?有冤之人見到他就有救了,我是歡喜地不知該如何說話纔是。”
這是假話,真話更簡單,終於不用死了。
孫世寧的身材纖細,寬大的囚衣被風一吹,更顯得可憐勁兒。
“你放心吧,只要真是冤案,沈大人一定會爲你平冤的。”丘成多看她兩眼,似乎想知道,這樣一個年輕女子,到底用什麼手段請了沈大人匆忙前來,終究還是忍住沒有多嘴,“大人命我帶你去一處地方,”
她不再作聲,一路跟隨其後。
丘成擡手推開一道門,難聞的氣味撲鼻而來。
越走味道越重,簡直蓋不住她身上的酸臭味道,孫世寧想一想,知道怕是帶她來了停屍的地方。
這世上最醜的,怕只有死人了,而且,是死了很多天的人。
停屍房裡燈燭點的不少,卻還是讓人覺着陰氣森森,不寒而慄。
府尹閔大人小心翼翼地站在旁邊,使勁想憋住氣,實在是太臭了。
那麼,站在中間的,身形頎長,丰神俊朗的男人,必然就是沈念一了,孫世寧的目光稍許停留,想要多看幾眼,卻很快垂落了眼簾。
一屋子的人,卻是靜悄悄的。
“孫世寧?”沈念一冷聲道,他的聲線帶着一絲寒氣,卻非常好聽,好聽得似乎更適合坐在書房中,書卷在手,清茗婼婼,紅袖添香,而不是出現在停屍房這樣的地方。
這地方太髒,而他看起來太乾淨。
孫世寧的一顆心,忐忑這些天,忽然安定下來,此人出現,必然能夠讓她沉冤昭雪,重見天日,她相信大理寺的名譽,更相信眼前這個目無表情的男人,那恐怕是一種直覺,敏銳而直觀。
“犯婦孫氏,見到大理寺沈大人,還不跪下!”府尹一聲厲喝。立時有兩個衙役過來,熟門熟路,對準了孫世寧的小腿脛骨,重重一腳,她哪裡受得住,頓時膝蓋鈍痛,委頓在地,雙手按在冰冷冷的地面,不再動彈,
沈念一忽而笑開了,這樣的地方,這樣的屍臭。
他的笑容,一綻即收,如初雪消融。
孫世寧不過是眼角餘光波及,卻覺着幾乎要被芝蘭玉樹般耀眼的笑容灼傷,明明只是脣角的弧度,他的視線依舊冰雪若霜。
“這會兒,我最想知道這樣一個身形瘦弱的二八女子,哪裡來的力氣,用一把尖刀,從成年男子的第三與第四根肋骨之間刺進身體三寸有餘,置人於死地。”沈念一很是慎重地將蓋在屍體上的白布拉開來,屍體橫陳,死相很醜,時日一長,屍斑遍佈露出來的臉頰和雙手處,甚是駭人。
“這個男人,你認識嗎?”他微微欠身,低下頭來,問的是孫世寧,很認真。
“回大人的話,民女不認識他。”孫世寧低聲答道。
“見過嗎?”
“見過,當時他已經死了。”當時,她醒過來,見到的已經是一具屍體,還有一屋子的人。
“回答的倒乾脆。”沈念一將白布原封不動地蓋了回去。
他纔看了案卷所記,死者姓柯,名永樁,從外鄉來天都做桐油買賣不過盈月,買賣尚未賺錢,已經客死他鄉。
當時,孫家的丫環發現他倒在孫世寧的屋中,而她身穿褻衣褻褲坐在身體邊的地上,手執利刃,刃上見血,旁人問她話,她一個字都不說,衙役查驗柯永樁已經嚥氣,又見人證物證俱在,就將她和屍體帶回了府衙,府尹開堂問審,孫世寧當衆在堂上承認與此人私下有情,因愛生恨,纔會在兩人獨處之時,痛下殺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