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五夫人嚥了氣,裘歸越只覺得一雙手簌簌發抖,他親手掐死了最愛的女人,他後悔了,他捨不得了,他有些恍惚了,他更恨那個在假山中帶她的男人,他想,他要引出那個男人,一起殺死,那樣,他才甘心。
然而,一個人的出現,打破了原本的計劃,孫世寧誤打誤撞,先是發現被迷藥迷倒的十二名丫環,她尖叫發出警示聲,那個聞訊而來的下人也是個忠心耿耿的,跌撞着到他面前,向他彙報一切,當時,他身邊有十來個人,不可能假裝無動於衷。
誰都知道,裘老爺視五夫人更勝於自己的性命,他必須要裝作很震驚很氣惱的樣子,去調查真相,也正好可以觀察,究竟誰纔是那個要帶走阿奴的男人。
他觀察入微,而孫世寧認真負責,結果藏屍的地方被發現,裘歸越咬着牙做戲做到底,他沒想到的是看戲的人裡面,居然有人發出煙花訊號,將大理寺的人喚來,裘家在天都有名有望,大理寺沒有怠慢,來的人是名譽天下的大理寺少卿沈念一。
那一刻,在看見沈念一的那一刻,裘歸越幾乎猜到自己的下場,都說沈念一有雙能辨陰陽的利眼,任憑是誰都躲不開他的眼。
直到戲子小婁的出現,這是裘歸越沒有猜想到的,居然有人親口承認掐死了阿奴,在那座假山裡,在他進去的先一步,他仔細想來,阿奴當時發出的呻吟,確是痛苦勝過其他,但是再要細想也來不及。
有人揹負了罪名,他很慶幸,除了要時時避開沈念一審視的目光,其他的都非常順利。
連阿奴的屍體都擺放在佈置安妥的靈堂中,等到大理寺的人撤走,他會給她最風光體面的葬禮,讓她安安心心地走。
但是,眼前的車伕阿城,幾句話說出了另樣的故事,阿奴心心念念要帶走的男人不是旁人,而是他,她要帶着心愛的首飾衣服,帶着他,一起回老家去看桃花。
他當然記得,他第一次見到她的時候,她在桃花林中嬉笑玩耍,那麼多女子,他的目光從此只能看到阿奴一人,她住在他的眼裡,並且在心底用最炙熱的烙鐵,印上了無法磨滅的痕跡。
“阿城,你不能騙我,你要說實話,你要給我說實話。”裘歸越覺着腦中嗡嗡作響,一邊是他已經確證的事實,另一邊是阿城口述的真相,他不知道該相信哪一邊,他用手扶着太陽穴,覺得頭痛欲裂。
阿城只知道五夫人遇害,並不知道眼前人就是兇手,老老實實答道:“老爺以前不是也誇我只會說實話,五夫人和我說的就是這些,老爺,這裡還有五夫人給我畫的地圖,她太久沒有回去,有些記不清了,畫了這張圖,還笑着說,要是走了冤枉路,老爺生氣了,可怎麼辦,五夫人真傻,老爺怎麼會同她生氣?”
這個老實巴交的車伕是看不見五夫人笑着笑着,眼角晶瑩的水漬,她心裡頭很苦,卻找不到人傾訴,成天面對的是那十二個丫環,她走一步都能聽到有人在提醒,夫人,地上泥濘,千萬別摔着,她以前在鄉間田頭撒開腿就跑,也從來不曾摔倒,在屋子裡走兩步,居然也需要旁人來指教。
“阿城,你先出去。”沈念一見裘歸越幾乎要暈厥過去,低聲讓於澤將阿城帶了下去,“裘老爺,如果你真心信任五夫人,再等一等,或許事情還有轉機。”
“不,都是騙人的,你們都是騙人的,她身上還帶着銀票,那兩千兩銀票,根本不是我給予她的,她從哪裡得來,必定有那個男人存在,她騙我,阿城騙我,連沈大人你也要騙我。”裘歸越仍然不肯相信,如果他信了,那麼他就是錯殺了阿奴,他那麼愛她,怎麼會,怎麼會!
“你說的是那些沾着桐油味道的銀票嗎?”沈念一面無表情看着他,“五夫人要帶你暫時離開,手頭總是要準備些錢,如果她問你要了,那麼你就會事先知曉,她就不能給你個驚喜,所以她精挑細選出一部分不那麼珍奇的珠寶,託人出府去換成了銀票,至於銀票上頭爲什麼會有桐油味道,那麼或者是她覺得當鋪給出的價格不適宜,走的是黑市交易,那些珠寶本來就屬於她,這樣做並不算過分。”
裘歸越終究還是承認他殺人的事實,小婁殺人未遂,同樣犯法,沈念一命人將兩人一併帶走,小婁有種劫後餘生的解脫,而裘歸越不過是一夜之間,蒼老了何止十歲,他有些混沌不清,不時低聲喃語,不知在同誰說話。
“天都快亮了。”沈念一同孫世寧說道,見她沒有反應,轉過身去,才發現她與那個丫鬟冬青,頭並着頭,都睡着了,經過這樣一夜,她也累了,他走上前,在她的肩膀處輕輕一推,“醒了,該回家了。”
孫世寧睡意正濃,沒有立時醒轉,反而腦袋輾轉,像是在尋找那個不存在的枕頭,沈念一將手背靠近嘴邊,輕咳一聲,繼續低呼道:“孫世寧,案子了結,你該回去睡覺。”
他的聲音清潤而微微發沉,十分好聽,孫世寧睡夢中顯然是聽到了,緩緩露出一絲笑容:“沈大人。”他以爲她醒轉,可是她依舊雙目緊閉,根本沒有出夢的意思,他原本沉重的心情,不知爲何稍許清減了幾分。
“大人,馬車已經等着,今天要入宮面聖。”丘成站在門口,他已經站了片刻,不想太早打擾,不過看看時辰,實則有更加重要的事情在等着沈念一。
“對,初九了。”沈念一揉了揉眉心,一夜不曾入眠,他也不是鐵打的人。
“大人,我來喚醒孫姑娘的丫環,讓她照顧孫姑娘回去,另外借了一輛車送她們,都安排妥當了。”丘成一貫細心周到,沈念一稍稍點頭,足不點地地離開,丘成直接推醒了冬青,說明狀況,跟着也去了。
冬青邊揉眼睛邊搖晃孫世寧,姑娘睡得還很沉,不是明明在聽沈大人審案,如何到了最後,她們都睡着了,沒聽到最後,真是可惜。
孫世寧睜開眼時,已經有下人過來,說是少卿大人叮囑過的,馬車在側門停好,會將她們送回孫府,她來到門邊,見着車伕阿城在那裡等人,見着她就問:“可是孫家小姐?”
她點點頭,坐上馬車,這輛看似簡單樸素的馬車,車廂內佈置地十分舒服,坐墊都是絲緞縫製,裡面的填充物異常柔軟,坐下去簡直就不想站起來,她本來不喜歡坐車,難得覺着一路都很妥帖,當然阿城的趕車技術也是一流。
如果,沒有那場意外,此時此刻坐在馬車裡的人應該是裘老爺和五夫人,即便迷藥下得再重,裘老爺應該也已經醒轉過來,五夫人定會柔聲細語將安排了很久的行程告訴他,美目中含着已經很少出現的興奮之色,而裘老爺的雙臂繞在她纖細的腰肢上,臉孔埋在她背後,除了笑,還是笑,只有她能夠令得他歡心。
孫世寧下車的時候,迭聲謝過阿城,又說要給打賞,那個老實人苦着臉不肯收,說是要趕回府裡,幫着料理五夫人的喪事,五夫人那麼好又那麼美的人,爲什麼就不能長命百歲?世寧看着馬車越行越遠,輕聲說道:“最後的結局,冬青,你聽到了沒有?”
“姑娘,我實在撐不住就睡着了,我就是這個缺點,熬不得夜,以前就被老爺不知訓過多少回,我就這一個缺點。”冬青疑惑地摸摸額頭,“最後,沈大人怎麼說來着,姑娘聽到了嗎?”
孫世寧有一點兒走神,忽而清明過來:“我也睡着了,沒聽清楚,下一次等再見到沈大人的時候,可以問問。”
“哎喲,血淋淋的殺人有什麼好問的,只要姑娘平平安安的,其他的都不管我的事情。”冬青一根筋到底,走上臺階去拍門。
看門的一看是她們,陪着笑臉道:“是大姑娘回來了,夫人可是問了好幾次,怎麼二姑娘和小公子都回來了,只有大姑娘出了事。”
孫世寧心情不好,懶得同這樣多嘴的下人周旋,徑直走了進去,昨晚到底誰做了什麼,自己心底最清楚,她不想去問世盈,問了又如何,還指望這個同父異母的妹妹,與她促膝長談,一五一十沒有隱瞞?她還沒有天真到這樣的地步。
所以,她哪裡都沒去,直接回屋,梳洗,上牀,蓋被,睡覺。
等到冬青再次將她喚醒之時,天色已經又暗下來,冬青笑眯眯地端着熱湯飯:“姑娘一定餓極了,不過看你睡得香甜就沒喊醒你。”
孫世寧吃得狼吞虎嚥,只會點頭,冬青等着她吃完才說:“柳先生說,有要緊的事情找姑娘,請用完飯一定過去。”
話音還沒落,門簾一掀,卻是芍藥進來了,依舊不看人:“大姑娘,夫人有要緊的事情找姑娘,請過去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