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街頭巷尾生存的孩子,最會識人眼色,小葉知道是沈念一起了疑心,他也知道對面坐着的幾個都是好人,都是想要幫他和凌哥的,所以不好反駁,嘴角卻是往下耷拉了。
“你們認識多久了?”沈念一偏偏還是要問清楚。
“一年多了。”小葉放下碗筷,“凌哥從來沒讓我做過壞事,要是沒有他,我早被大巫抓去做這個了。”他做了個手勢,大家都看的明白,是要去街上做賊。
“他自身難保,又怎麼護得住你?”沈念一望着他問道。
小葉還真的是答不上來,臉孔都漲紅了:“你別小看凌哥,他很厲害的。”
沈念一點點頭,與鄭容和對視一眼,兩個人都猜到凌哥用的是什麼法子,他體內的十多種毒素橫流,隨便弄點出來嚇唬嚇唬大巫應該足以,大巫在他眼中怕都是不入流的貨色。
不過,凌哥始終很有分寸,就像當日不會直接告訴孫世寧,那個繼子的尷尬身份一樣,他適當的掩飾,只讓小葉看到明朗的一面,這樣的舉止行爲算是難能可貴。
“大人,我說的句句都是實話。”小葉性子裡還有股執拗。
“我只是想更好的幫你們,並沒有其他的意思。”沈念一哪裡會得爲難個孩子,他擡起手來摸了摸小葉的頭,以前的他,根本不會做出這樣親和的動作,哪怕是世寧淪落在大牢裡的時候,他還嫌棄她蓬頭垢面,恨不得退避三尺。
原來,不知不覺之間,他已經改變了良多,不再用俯視的目光來看待其他人,如若成儒宗認識的是現在的沈念一,會不會將敵意放得更低。
小葉顯然接受了他的話:“大人,等凌哥的身體都好了,我願意做牛做馬服侍大人來回報。”
蜻蜓聽不下去,拖着人就走,一路還在教訓着:“你當沈大人是什麼人,他身邊高手如雲,數都數不過來,哪裡輪的上你來做牛做馬,我看你也不算太笨,往後不如跟着我切切藥材,洗洗碗,還來得實際些。”
沈念一聽得忍住笑,看向鄭容和道:“你這個徒兒真是人精。”
“他替你解了圍,回頭我還要誇他兩句。”鄭容和的笑容一點一點收斂下來,“這會兒,你我都有空,何不來聽聽關於我的故事?”
“你的故事?”沈念一明知故問道,“你的那些大事小事不是早就報備了,這會兒想要投案自首已經太晚了。”
“我說認真的。”鄭容和急於想要表態,索性站了起來,本來一直隱諱不提的過往,在見到凌哥以後,他自己都快按捺不住,大概就是所謂的同病相憐,他看到的不僅僅是個病人,還有過去的自己。
那個奄奄一息,躺在角落裡,等着身體慢慢腐爛的自己,鄭容和的眸色上如同蒙了一層薄紗,暗淡無光。
“你確定要說出來?”沈念一再次反問道。
“是,有些遭遇不去想還好,否則的話,簡直要在五臟六腑都燒灼一遍才罷休。”鄭容和緩緩地背過身去,“很多年前了,我被選做藥人的時候,才只有五歲。”
自從懂事起,鄭容和聽到最多的一句話,說的就是他天生是個學醫的料子,三歲就能背誦湯頭歌,四歲會將簡單的幾十種藥材逐一分辨而出,他的一雙手格外靈活,最喜歡做的事情,是抓着大人的手,佯裝要把脈。
大人們都喜歡他,由得他用小小的手指頭,像模像樣的搭在手腕,然後發出善意的微笑。
於是,五歲那年,他被送到極富盛名的杏林高手門下,那位高手不過是看了他幾眼,已經露出讚許的目光,說的話還是那幾句,甚至不用通過三層的試煉,就將他收入門下。
家人當然是歡歡喜喜的叮囑他務必要聽話,務必要好學,然後將他留下,放心的離去。
自那一天起,就是鄭容和的噩夢開端,他一步一步被變成了藥人,見不得家人,見不得外頭的天空,更加不允許與其他不相干的人等說話。
每個月,會有人來送很多藥材,讓看門的兩個藥童,準時煎好,按手按腳的給他盡數灌下去,一碗一碗各種說不上是什麼味道的湯藥,將他的味蕾都腐蝕壞了。
更加糟糕的是,月中的時候,會有人用小刀割破他的十根手指頭,次序永遠不會顛倒,等到指尖血流出小半碗,纔像是奇珍異寶般被小心翼翼的端走,而他已經痛得全身抽搐,根本站不起來。
五歲的孩子,能夠做的其實很少,起初他還有點盼頭,至少除了那些湯藥,每天也是好吃好穿的供給着,並非真的要了他的小命,他以爲只要忍過段日子,家中的人來探望他,就會發現端倪,到時候,他一定要求跟着他們回去,再也不留在這見鬼的地方。
然而,一等就是三年,他的身體越來越虛弱,不知是哪裡出了岔子,家人始終沒有來看過他,而皮膚上的潰爛,從小指甲蓋那麼大,慢慢的遍佈全身。
開始的時候,沒有人在意,依然是做着相同的步驟,餵養,放血,等到察覺出異常時,他已經快要嚥氣,送藥材的想必也是個高手,起先還想要再挽救下,很快才明白,根本就是病入膏肓,跌跌撞撞的衝出去喚人。
等他再一次醒來時,見到了那位高手,三年後,又一次見到,他覺得曾經看起來慈眉善目的一張臉,簡直比小孩子所有能夠想得到的鬼怪更加嚇人。
那人雙眉緊鎖,居然認認真真的替他診斷,不時問着旁人什麼,才三言兩語之間,連帶着送藥的,看管的,甚至煎藥的,統統都吃了那人的耳光,半邊臉都是紅腫發脹的,他已經快要喘不過氣來,還是忍不住笑起來。
那人的身量很高,居高臨下的看着他,聲音嗡嗡作響:“你在笑什麼?”
“謝謝你替我出氣。”他說完這句話,就合起眼睛,只當自己是個死人了。
那人顯然也是呆了一下,畢竟眼前是個才八歲的孩子,沒想到對待生死會這樣輕易,不過轉念一想也沒有錯,越是年紀漸長越是怕死,這是常理,孩子們都沒有來得及嘗試過富貴榮華,權利金錢的誘惑,又哪裡懂得多活一天的美妙之處。
可惜,真是可惜,養了三年的藥人,居然就這樣壞死了,這樣平躺着不動,他的呼吸間都有種花果在盤中放得時日長久的氣味,可見內臟都已經都腐壞,皮膚上頭呈現出來的,不過是種警示。
“將他擡出去,找個犄角旮旯地方,放在那裡,過不得幾天,他就嚥氣了。”那人放開了搭在他身上的手指,用一塊錦緞慢慢的擦拭着。
聽命之人反而有些遲疑,畢竟他在這裡待了三年,要是出去說了些不該說的話,反而是種麻煩,不如當場勒死,一了百了。
那人很不客氣又給了問話的人一耳光:“我這輩子手上都不曾沾過人命,放他出去自生自滅,他能撐幾天才死,就不是我能夠掌控的範圍,其他的不必再多廢話。”
於是,他被兩個孔武有力的男人擡手擡腳,走了很遠很遠的路,應該都沒什麼人煙之處,纔將人給放下,一丁點兒食物和水都沒有留下來,這樣子的病情,看起來連十二個時辰都撐不過去,那些人又湊近了,很仔細地查看他的狀況,見他已經是出氣多吸氣少,才放心而去。
八歲,八歲那一年,那麼長,又那麼短暫,他始終不明白,家人那樣疼愛他的家人,爲什麼再也沒有出現過,如果知道他全身腐敗,死在這樣的地方,會不會有人掉一滴眼淚。
他想,應該沒有,除了他自己。
不會再痛了,不用再苦了,他不住安慰自己,只需要將肺裡頭最後的幾縷氣吐出,就能夠永遠不再感受到這些,他很樂意死的快些,再快些。
“你在那裡遇到了後來的師父?”沈念一在這樣夜深人靜的時分,聽他用平緩的語氣說出這樣一個悽慘的故事,心裡頭的震驚絕對不小,“所以,你每次說起自己,都是從八歲開始說的,再沒有以前了。”
“是的,沒有以前了。”鄭容和輕輕嘆了口氣道,他以爲曾經那三年裡的日日夜夜,他都這樣思念着家人,不曾料得,五歲的孩子,能夠記住的不多,再加上藥物對記憶的損壞,他後來已經想不起來,曾經的家到底在哪裡,他本來的名字又是什麼,他只記得那些片段,那些晃來晃去的人影,還有支離破碎的話語。
“所以,鄭容和的名字也是你師父起的?”
“是,他說容和兩個字應對我的性格,很適合。”
“你也不是孤兒。”
“應該不是。”
“那麼,當年囚禁你的那個大夫又是誰?”
“我不記得了。”鄭容和想一想才道,“不過,肯定不是和凌哥同一家的,手法上倒是很相似,怎麼說呢,天底下培育藥人的手法其實都差不多,區別只在於,藥人本身的體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