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念一心口那塊堵着的地方,在世寧清麗的笑容底下,盡數溶解開:“你在這裡等了多久?”
“也不很久,魯幺正好路過家中,給你捎帶些東西,我說你進宮許久未歸,他就說捎帶我來等等看。”孫世寧指着頭頂那一輪明月,“要是月色東移,我們便回去了,他比我懂規矩,說是必然要第二天一早才能返回的。還好,你出來了。”
沈念一坐上車,沉聲道:“魯幺,回家了。”
隨即,將孫世寧重重一抱,他的力氣極大,動作卻異常溫柔,她知道他心中有事,依從的偎在他懷中,他聞到的盡是她身上的馨香:“世寧,什麼都瞞不住你的。”
孫世寧自從他上車就聞到血腥氣,起初以爲是他受傷,見他的臉色又不太像,聽他主動提及,小心翼翼問道:“宮裡頭出了大事?”
“香嬪死了。”沈念一緩緩放鬆開手,讓她斜斜靠在肩膀上,將方纔御花園發生的那些事情,一五一十的告知,“阿陽明明沒有死,但還是沒有逃得開。”
“皇上留下他,就是想讓他盡最後的力。”
“讓他將自己犯下的錯誤洗刷乾淨。”沈念一苦笑道,“皇上的意思,大理寺不能有污點,阿陽也確實做到了,爲什麼我一點都歡喜不起來?”
“因爲你覺得性命纔是最重要的,他死了,就再也沒有霍永陽這個人,所以你心裡發堵。”孫世寧反身樓主他的脖子,親暱的將臉貼在他的肩胛處,“人已經不在了,我想他一定對當時背叛你,又將我和秀娘綁架的事情,耿耿於懷,反正逃不脫一死,他纔算死得瞑目,死得有所值,你應該替他開心纔是,以後,不會再揹負那樣的罵名。”
“是,我應該替他開心的。”沈念一輕輕嘆口氣,“魯幺送什麼過來?”
“韓愈清回鄉下去,寄了一大袋子的地瓜果子,送到大理寺,說是給我們倆成親的賀禮,於澤氣得七竅生煙,說送禮沒見過這麼小氣的,小唐姑娘勸了兩句,說好歹是個心意,就讓魯幺送家裡來了。”
孫世寧攤開手比劃一下:“真的是很大很大一袋,青嫂倒是很喜歡,說這些自家種的,才新鮮纔好吃,收拾妥當了,明天就弄出來給大家嚐嚐鮮。”
“魯幺的話一向少,怎麼會答應送你過來?”
孫世寧抿着嘴角,但笑不語,沈念一知道她爲人親和,同誰都處的好,也不細問,反正大理寺裡頭那些人本來就同她熟稔的很,彼此見了也都落落大方。
兩人頭靠着頭,說了會兒話,就到了沈府門口,沈念一見她累得夠嗆,自打成親那天起,連軸轉似的,就沒有停下來夠喘氣的機會,他是早就習慣了,她卻不同,女子生性嬌弱,她又因爲幫他的忙,受過兩次重損。
用鄭容和的話來說,調理好了,能夠得上原來的七八分,要是一個閃失疏忽,以後做什麼都艱難,這些話雖然沒有當着她的面說起過,她這樣聰慧伶俐人,想必早就心中有數。
每每想到這些,沈念一總覺得更加要加倍對她好纔是,在車轅邊微微俯身,笑着道:“上來。”
孫世寧並沒有顧慮旁邊還有魯幺在側,魯幺這個人別看沉默寡言,心思細膩的很,不該看的不看,不該聽的不聽,她笑吟吟的覆上去,魯幺手中的馬鞭在半空打了個清脆的響花,駕車走得飛快。
沈念一的肩寬腰窄,雖然見瘦,畢竟是練武之人,筋骨分明,十分有力,背起她來駕輕就熟,姿勢也好看。
孫世寧已經沒剩幾分力氣,他走得平穩有節奏,一顆腦袋漸漸歪斜過去,搭在他肩膀處。
“累了?”
“有點兒。”孫世寧吃吃的笑道,“不過要是你一直揹着,我就能堅持着不睡着。”
“爲什麼?”
“心裡頭歡喜,想一直這樣揹着走下去,走下去。”
“走到白頭,走到偕老,走到兩個人都微微顫顫的,你生怕我一個不留神就把你給摔在地上。”沈念一心境驟然開闊,好似被一汪溫泉給包攏住了。
今晚的月色當真很好,如銀色的波,柔和的灑滿兩個人的身形,地上的影子只有一個人,不急不緩的行走着,而他們卻能夠感知到彼此的體溫。
沈念一將香嬪臨死前說的那幾句話轉述給她聽,她沉默了片刻道:“其實,這也不是個壞人,她是被壞人給利用了。”
“她是突突族的女子,生性應該爽朗明麗,卻被別有用心的人利用。”儘管那位恩人教了她許多不堪的東西,但天性就是天性,無法再次扼殺,就像是被巨石壓制住的種子,只要見到一絲陽光,就會破土而出,迎風生長。
“那個利用她的纔是壞人,爲什麼不去抓住那個罪魁禍首!”孫世寧恨聲道。
“沒有線索,香嬪不肯說的,她對那人死心塌地,深信不疑,致死都還相信那個人所有的話。”沈念一的話忽然掐在嗓子眼裡。
孫世寧覺得他整個人僵住在原地:“怎麼了,你是不是想到什麼要緊的?”
“香嬪一死,有個人更加危險。”沈念一沒有時間更多解釋,折過身,揹着孫世寧健步如飛,他的步速越來越快,到後來,真的宛如騰雲駕霧一般。
孫世寧雖然晚了一步,也已經想到,沈念一必然是想到了斷手的瑤姬,瑤姬與香嬪本是一條線上的,無論瑤姬是否也算突突族的族人,她必然是知曉些內幕的,那個香嬪的恩人,只怕纔是逼迫瑤姬砍斷手的人。
香嬪致死不肯開口,瑤姬卻是未必,越是這樣就越是危險,沈念一想到御花園中的倆具屍體,但願消息沒有那麼快放出去,天還未亮,宮中定然會先封鎖香嬪的死訊,但是有沒有人會傳話出去。
但願,但願還能夠來得及。
沈念一揹負一個人也不見吃力,孫世寧聽得耳邊呼呼的風聲,纔起來的一點睏意,被吹得蕩然無存,她知道目的地必然是那個尼姑庵,頗有些距離,怕他走得太急,到後面沒有力氣接應,不過他始終氣息綿長,居然絲毫不顯疲態。
她微微笑着放下半顆心,相公的本事比她想得更加厲害,香嬪的話很是觸動她,那天在南溪坡遇襲,她並不知道沈念一的眼疾復發,也不知道那種兵器會造成大面積的創傷失血,她只知道,沈念一始終站在她的身前,沒有讓對方傷害到她一根頭髮絲。
尼姑庵已經在眼前,青煙香火之地,在月色的映襯下,格外素冷,屋檐飛翹,陰影沉沉,又安靜異常。
“好似沒有什麼事情。”孫世寧低聲說道。
沈念一沒有將她放落地,反而更加警惕,只輕輕嗯了一聲。
孫世寧的嗅覺何其靈敏,只聞到淡淡的香火氣,沒有血腥味,瑤姬應該還沒有遭到毒手。
“我們進去看看。”沈念一來過一次,記得地勢環境,從側邊的圍牆飛身進去,庵子中香火味道更重。
“好靜。”孫世寧有些奇怪道,“佛門之所,應該有人長守香火,怎麼聽不到聲音。”
“是。”沈念一當然也明白這點,照理說,香火供奉前,必然有人守着,時不時還會有誦經聲與木魚聲,這地方委實詭異,但是又不覺得有絲毫的殺氣。
“放我下來?”孫世寧又問道。
“不,這樣容易應變。”沈念一低聲回道,“要是萬一動起手來,你抱住我脖頸,其他的都沒有關係。”
孫世寧嗯一聲,已經跟着緊張起來,手臂繞過去,又怕抱得太緊,整個人都坐直起來。
兩人已經進了大殿,門一推開,裡面的燭火被風吹得搖搖晃晃的,佛身金像前,偌大的木魚安置在蒲團前,卻沒有人。
沈念一無聲的退出去,又在幾個偏殿都兜兜轉轉了一圈,還是沒有見到半個人影。
“或者,這邊的規矩不同,她們都在禪房中睡了?”孫世寧說出這話,自己都沒有底氣。
“過去看看就知道了。”沈念一反而不像前頭那樣壓制着嗓音說話,反正已經都找不到人,大聲點,小聲點沒有區別。
他到了禪房前,還是猶疑了下,孫世寧按住他的肩膀道:“我進去看看。”
“可能會有危險。”
“畢竟是庵子,你闖進去,真有師太在裡頭休息,總是不妥的。”孫世寧見他一臉的緊張,反過來安慰他道,“你站在門邊,我就推開門看看,沒準還是鎖上的。”
“也好,你不要離得太遠,不要超過三步。”沈念一見兩人說話聲音不低,還是沒有人出來打探,已經不抱多少希望。
孫世寧走到禪房前,伸手一推,房門輕而易舉的開了,裡面點着豆子大小的燈燭,反而不如屋外的月色明亮,她的眼睛適應不過來,只看到黑乎乎的一片。
“裡面沒有人。”沈念一身高腿長,眼力也比她更好,一眼都能望到底了,牀鋪上被褥疊得整整齊齊,壓根沒有人睡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