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都不過是烏合之衆,目光又短淺,如果假阿東頗有些手段,那些人根本不會看穿,哪怕心裡頭有疑問,只要給些許的好處,馬上就能夠稱兄道弟了。”孫世寧抿了抿嘴角,她想到上一回去城西的過程。
那個阿東從他們幾個出現在視野中,已經跟了上來,那一羣小混混如今想來,正是以他爲首是瞻,都在聽他的命令,看他的手勢,而他做出的姿態,不過是想在他們身上撈一點油水,僅此而已,卻被紅桃的出手打亂了節奏。
紅桃比他們想得還要厲害,根本沒有給他們還手的機會,假阿東也不能露出太多的真本事,帶着人遠遠的退下,直到他們從城西離開,一雙眼就沒有移開過左右。
接着是聶思娘染了風寒,激發舊疾,假阿東特意跑到沈府門口來報信,得了些賞錢後,很配合的做出見錢眼開,立馬要忠心耿耿的樣子,再一次騙得了他們的信任。
他越是裝的像個沒有見過世面的小混混,他們反而更加放心,不會懷疑,再後來,被他混到新宅院中來做事,當真是孫世寧大意了,她看人依舊不準,看到了外頭薄薄的一層皮,就沒有往裡頭再看一看,裹着的可是黑漆漆的一團。
那些人,那些事,就像是無邊無際的沼澤,只要一個不留神,雙腳踩進去,想要再走出來必須要花九牛二虎之力,否則就是難上加難。
聶思娘聽她一番解釋後,覺得合情合理,然而對方處心積慮的潛伏了兩年,不過是爲了她這樣一個隱居之人,要知道她既然打算從曾經的繁華紛擾中退出去,就不會再回去,那些幾十年前留下的人脈也等同於是一盤雞肋,沒有多大的用處。
難道說,就是爲了留着以防萬一,那麼這張網顯然鋪得有些誇張,若不是石樂衝正好回到天都,難道阿東就在她的隔壁蟄伏兩年,四年,十年,直到她老死不成?
“就算師父不出現,或許也會有別人出現,天都城那麼多,來來往往的人又那麼多,娘子想着大隱隱於市,旁人又如何不是這樣想的。”孫世寧見她的神情糾結,反而收起對她的疑心,至少這個局不是聶娘子盤算的,她也是被矇在鼓裡。
“要你說,隱在哪裡纔是徹底的太平安寧?”聶思娘反問道。
“或許一個與外人接觸少些,又能夠安居樂業的小村子要容易的多,鄉野地方,人性樸實,比較好相處。”
不知爲何,孫世寧的腦中忽然閃過母親的臉,還是她小的時候,母親那麼溫婉纖細的樣子,笑起來尤其柔和,她每次看到都會笑着撲到母親懷中,不肯擡起頭,要是能夠一直不長大,一直這樣,該有多好。
“想到什麼了?”聶思娘與她離得近,見她眼中有一層溫柔,哀傷的溫柔,想想她已經是沈夫人的頭銜,實則才十多歲的年紀,能夠如此已經很是難得。
“沒什麼,想到一點家裡的事兒。”孫世寧很快恢復常態,“我方纔話,就是打個比方,如今那個院子也挺好的,別因爲我一句話,你就要離開天都,師父還不要偷偷說我多嘴。”
聶思娘還真是起了一點要離開的意思,她是真心要想太太平平過完這輩子的,阿東的事情一起,再加上見着了石樂沖和柳鹿林兩個,很多明明已經沉澱到看不見角落的過往,又慢慢浮出水面。
她的過往不比孫世寧,就算在鄉野過着困苦的日子,畢竟母女倆還是有很多能夠回味的親情,她沒有及笄已經入了風塵,看過太多的虛情假意,一顆心早就沒有柔軟的地方,只要露出一分的真心,受傷的就只會是自己。
後來,遇到一個能夠真心懂她的人,她拋下所有要跟着他而去,卻不想,受到了更多的痛楚,良人不能白頭偕老,孩子又沒有保住,她的一顆心徹徹底底死個乾淨,成了一堆的死灰。
所以,石樂衝找到她的時候,她固然是有些記仇,更加明白的是,自己恐怕不能夠再恢復已經過了數十年的平靜,有些人的命數便是這樣,你越是想要回避,越是迴避不開。
躲了幾十年,該來的,終究還是會來的。
“不,我不會離開天都城,你說的是,那個院子很好,我的年數大了,不適宜再長途奔波,我也不想有一天死在家中,直等到屍體發臭纔有人知道。”聶思娘說的很蒼涼,擡起頭來,卻衝着她笑了笑道,“回頭,我替你整骨,你算欠我一個人情。”
“那是當然,聶娘子有什麼要求也可以同我說。”如果整骨成功,恐怕不止是她一個人欠的人情,沈念一必然也會參與進來。
“我要你答應我一件事情。”聶思娘正色道。
孫世寧靜靜的等着她,一句話沒有說完,她反而出神了,都以爲她不會開口了,聶思娘輕聲道:“若是我死了,勞煩沈夫人替我收屍,不用入土的,將屍骨燒成灰,撒一撒,就是那地兒有些遠,沈夫人未必肯去,那就僱個人,將我的骨灰撒在兩照山下。”
聽起來是不祥的話,孫世寧卻飛快的看了她一眼,不是僅僅因爲她的叮囑,而是她說到了一個很熟悉的地名,兩照山,聶娘子說等她死了以後,要將骨灰撒在兩照山下,她已經沒有任何親人,如果一定要這樣做的話,原因只可能是一個。
“他也葬在那裡?”孫世寧低聲問道。
聶思娘不介意她的細問,反而很讚賞她的聰慧:“是,他在那裡,雖然我也不知道最後的歸屬,所以僱人的時候,請同對方說明,儘量將我的骨灰撒得分散些,這樣相遇的機會也會變得高些。”
旁邊的兩個男人聽她倆一老一少談起這些身後事,這般神情自若,對視一眼,不約而同的咳嗽了聲,被聶思娘狠狠瞪了一眼:“你們懂什麼,這種事情便是細心而體貼的沈夫人來做,我才能夠放心的。”
“聶娘子,方纔那位大夫說的,你至少還能活幾十年,這會兒就想這些,是不是有些早?”柳鹿林忍不住說道。
“早些拜託給沈夫人,我就沒有後顧之憂了。”
孫世寧忽而問道:“兩照山離天都城很遠很遠的。”
她說的很含蓄,聶思娘卻聽明白了:“是不是按理而言,我應該留在那附近陪着他的,不該走這麼遠,要是想給他上個墳都不容易。”
孫世寧笑而不語,令得她吃驚的是,聶思孃的那位良人是一言堂的人,如果屍骨是埋在兩照山,那麼沈念一的雙親在兩照山忽然失蹤,會不會也同一言堂有關?
“可我只知道他被埋在兩照山,據說那是他的故鄉,當時是別人送了屍骨回去的,我與孩子被禁足,根本不容放行,後來我三番兩次想問,墳頭在哪裡,卻問不出任何細節,沒有人告訴我,對一言堂而言,死了的人最沒有價值,能夠埋一埋已經是善終了。”聶思娘苦笑一下,“我只記住了地名。”
“這些年,娘子都沒有去過兩照山?”
“不能去。”
“不能去?”孫世寧挑了挑眉角,既然答應了對方,自然要問清楚纔好。
“我的身體有舊疾,不能去那麼寒冷的地方,怕是還沒有到兩照山就把性命丟在半途了。”聶思娘眯了下眼道,“不是我貪生怕死,而是我答應過他,一定要活下去,活的很長很長,將他的那一份都活出本來。”
孫世寧點下一頭道:“我知道娘子絕對不是貪生怕死的性子。”
好端端一個名滿天下的花魁,如果她只要有一絲畏怯,就不會發生後來那麼多驚心動魄的事,捨棄,逃亡,喪夫喪子,用最平凡的樣子,一天一天煎熬下來,孫世寧自問是沒有這樣的承受能力,如果沈念一出了事,橫死在面前,她絕對不會有獨活下去的勇氣,而且是活這麼這麼久。
“那麼說,沈夫人是答應我了?”
“是,一定盡力而爲,只要到時候,身體條件還應許,我必然親自前往兩照山。”說到這裡,孫世寧心裡頭有種奇怪的錯覺,好似她對兩照山很熟悉,甚至曾經去過那裡。
怎麼可能!她還是從沈念一口中聽聞過這樣一個地方,而且他的雙親在那裡無緣無故的失了蹤,當時先帝還在世,向他擔保雙親絕對不會出事,然而相隔了這段時間,依然沒有半點音訊,連沈念一當日特意送給阿一的那隻傳信鳥,都沒有下落。
這樣的地方,她怎麼會去過,而且上一回,她也沒有產生這種熟稔感,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同樣的地方,因爲通過不同人之口說出來,就會有截然不同的效果,孫世寧還是頭一回遇到這樣的奇事,而聶思娘很滿意她的承諾,笑眯眯的抓過她的手道:“不如明天,我就替沈夫人整骨,這個還是不要拖延的好,越早處理恢復也容易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