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得闕英傑退走,廳中只剩下兩個人,寅迄手邊有一本不知是幾時太皇太后看到小半的書簡,沒有人會取走,不過是按照原樣每天打掃後再放回原處。
他信手翻了翻道:“沈愛卿可以說了。”
“寧將軍明日班師回朝。”沈念一知道這個時候要藏要掖都毫無意義了。
“朕知道,他已經寫了軍報給朕。”寅迄半垂着眼道,“此事又不危急,沈愛卿何苦立時拋下手中的事務趕到宮裡頭來。”
“皇上曾經發出口諭,讓城外駐守的那最後五千人中的三千人,帶着美酒佳釀,等待凱旋歸來的大軍,請他們豪飲一番,也算是爲兩國邊界停了戰事,好好的慶祝一番。”
這道口諭是三天之前下達的,傳言中也已經有數百壇的好酒已經源源不斷的送了過去。
“寧夏生手中還有八萬餘人的軍馬,就算他留了數千人,再加上數字略月虛浮,六萬人總是有的。”寅迄將那捲書簡拿捏在手中,“你說,朕要不要讓六萬人進城,進天都城?”
“六萬人進天都城,確實不妥,城中的地界只有這些地方,六萬軍馬進來,只怕會引起百姓恐慌。”沈念一一五一十的答道。
“朕也是這樣想的。”寅迄嘴角浮出淡淡笑容道,“沈愛卿覺得如何解決最好?”
“城外五十里,甚至是八十里處,讓大軍駐紮,再聽皇上具體調遣。”沈念一將此事再心中何止翻來覆去想了十多次,也不過是這樣一箇中庸之法了。
“可是朕想不出來,該如何具體調遣,怎麼辦?”寅迄的笑意慢慢的變冷了,擡起眼來,目光銳利如鷹的看着他,“沈愛卿有沒有更好的法子。”
沈念一心中重重被擊打了一下,皇上雖然沒有明說,但是意圖已經太過明朗的擺放在了面前,皇上不說,卻要他來說,到底是想讓他來揹負此事的重責,還是想要留給寧夏生一線生機!
寅迄穩然不動,就一心等着他來開口,他來回答。
一瞬間很多很多念頭,從沈念一腦中滾過,他還是確定了一件事情,寧夏生不能進城,不能回到宮中來,但是皇上也不會要了其性命,因爲這樣一來,會令得朝中大臣議論紛紛,人心不穩,也讓太多人會覺得寒心。
“朕知道,沈愛卿與寧將軍的感情一直很好,寧將軍幾次從邊關單槍匹馬的趕回來,都與沈愛卿有過會晤。”寅迄將書簡往桌面上重重一扣才道,“朕相信,沈愛卿一定會給朕個兩全其美的法子。”
“那三千人,豈非可惜了。”沈念一直問道。
“那五千人本來就不屬於朕,三千人去了,還剩下兩千,對朕就不會再有危險。”寅迄淡淡回道。
三千人,三千人,沈念一沉默在心底重複不止,這是三千性命,皇上知道自己不能掌控,想要假借旁人之手,索性斬草除根,而這個旁人之手,除了即將要班師回朝的寧將軍再無更加合適的人選。
“朕也想清清閒閒的,每天到長春宮坐坐,陪陪祖母,對了,還有御書房中那十多個畫軸,沈愛卿有沒有見着,都是出類拔萃的美人兒,朕的後宮也該充斥充斥,六宮無妃總是不妥,朕的祖母還等着抱曾孫呢。”
寅迄嘴角彎彎,他將難題甩出,等的就是有人心甘情願,跳入極深的陷阱之中。
“如果,如果有人不願意呢?”沈念一的嗓子發乾發啞,他已經太久沒有這樣的爲難,這樣的不知該前行還是該退後。
“寧將軍的先遣軍應該已經到了天都城中,在邊關這麼久,吃了那麼多的苦,總想着回來以後可以肆意而爲,朕最怕不懂規矩的人。”
寅迄做出個恍然大悟的神情來:“沈愛卿,朕記得手執兵權之人能夠帶進天都城的限數是多少?”
“八千人馬。”沈念一知道本朝是有這個規矩,但只要皇上默認,別說是八千,便是八萬也不會被治罪。
前提是皇上默認,前提是皇上不會計較,一旦計較,一旦超過了這個數字,那麼掌握兵符之人,便有了謀反忤逆之嫌,這是皇家的大忌!
大到可以直接處死,甚至滅九族!
沈念一的後背處,已經出了一層冷汗,他想到一邊是三千人的性命,另一邊是寧夏生的性命安全,糾結的幾乎說不出話來。
“朕看着沈愛卿這麼難以抉擇,不如再給沈愛卿一句準話,那三千人,甚至是五千人早晚都是死人了,朕不過想給寧夏生一個機會。”
一個大將,駐守邊關,兢兢業業十年有餘,戰神之名震懾舜天國內,這樣的一個人,必須要給個機會,否則皇上的腦袋上懸掛着的就是鳥盡弓藏,兔死狗烹八個大字。
寅迄微微擡起手來,在頭頂若有似無的摸了一下,他根本不想被扣住這個帽子,一點都不想呢。
“皇上,這個機會可是百分百的!”沈念一問出此話時,幾乎是咬牙切齒的。
“朕說話幾時不算數過,朕方纔說會饒了太皇太后一族的性命,沈愛卿也是聽到的。”寅迄依舊是淡淡的口氣。
是,的確說的是饒了太皇太后一族的性命,然而不過是那些直系,底下還有多少人,多少條性命,要被直接洗刷掉,包括城外那三千尚不自知的人。
沈念一甚至已經想過,大理寺派遣出去的人,未必能夠找到魯鬆他們了,皇上的安排那麼緊湊,只怕要比他們的行動快得多。
這本身就是個守株待兔的遊戲,皇上從旁冷眼而望罷了。
“沈愛卿從來不是婆婆媽媽的性子,今天是怎麼了?”寅迄直視過來,已經不容許他再多想,更加不會給他談任何條件的機會,“朕已經給了你準話,你也必須,立即給朕一句準話。”
沈念一沉默着。
“沈愛卿難道忘了那一夜,漫漫夜色之中,又有誰給了朕和你的機會,如果不是依靠自己的話,哪裡有朕今日在這裡同你說話的機會,早已經改朝換代了,不是嗎!”
寅迄將那最爲黑暗的一夜拿了出來,以求能夠打動沈念一,推倒他心口的那最後一根稻草。
“皇上,微臣領命。”沈念一妥協了,有些事情,不是堅持下去就會有兩全其美的,他不過是倆害相權擇其輕。
寅迄等的就是他的這份妥協,越是剛正不阿的人,在無奈中的選擇,更加顯得難能可貴,顯出其中的血性來。
“那麼,此事就交由沈愛卿一手操辦,朕在宮中等着沈愛卿的好消息。”
“皇上,寧將軍的先遣軍?”
“朕會好好款待的,都是功臣,怎麼會在邊關都能夠討得性命回來,卻在天都城內受到一點傷害,這樣的事情,朕是不允許會發生的。”寅迄側過頭來,他明明一直是坐着的,是仰視着的那個人。
沈念一卻很明白,在皇上的面前,他們都不過是需要仰頭才能看出皇上心思的臣子。
他沒有遲疑,立時離開了寢宮,帶他進來的那個小太監還等在門外,默不作聲的將他送到長春宮門口。
到底年紀還不大,小太監忽而開口問道:“沈大人,我以前聽聞人說長春宮中的太皇太后對待底下的人最是和善的,進來做事的都道此地一派其樂融融,搶着要過來,怎麼我到了這裡,只覺得每天都很冷很冷。”
沈念一一時半會的都不知道該怎麼回答這個孩子纔好,以前的長春宮不是眼前的長春宮,只因爲太皇太后已經不能運籌帷幄,反而成了一顆礙眼的棋子。
“太皇太后病了,難免大夥兒都緊張些,待她老人家的病好了,都會恢復原樣的。”沈念一想要下臺階時,敏銳察覺到分明有人在暗處看着他。
那目光不算是有敵意,反而帶着探究和難以開口的掙扎,他知道那人必然是闕英傑,這會兒他有些懷念去邊關途中的過程,儘管火急火燎的,卻不似如今那麼壓抑。
不過才短短的日子,已經物是人非,他想一想,也幫不上闕英傑的忙,與其留下空話,讓其徒勞等待,不如直接回避開來。
沈念一出了宮門,心口還是被壓制的緊緊,彷彿那一口氣想要緩和卻吐不出來,又咽不下去的。
“大人!”有人已經在宮門外等着,正是先前被派遣去流馬駐的於澤,臉上陰晴不定的樣子,“大人,我才從流馬駐外頭回來。”
“魯鬆他們的確是在流馬駐客棧中。”沈念一已經從皇上的話中,得到了準確的消息。
“是,都在,連同那個老闆娘,外帶夥計,一個不缺,只是,只是流馬駐客棧裡裡外外都被重重包圍了,我進不去,對方的身手實在厲害,我瞧見個人影在客棧屋頂閃過,似乎是鏡影。”於澤很是艱難的開口說道。
“我知道了,他們的性命沒有威脅,就留在流馬駐,我要出城去。”沈念一聽到鏡影的名字,想到月影那時候的疑惑,難道說從太皇太后開口討要的那一刻起,鏡花水月的離開就是刻意在削弱他的實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