室內一時之間靜悄悄的,只有倆人的呼吸聲此起彼伏,帶着一種綿長的節奏……
裴衍只是微微怔了怔,便點頭道:“這件事情你知道了?”
頓了頓,他自己也失笑,姚千戶可是跟着督辦這案子的,馮氏知道了也不奇怪,不過特意跑來和季重蓮說道,難道是覺察出了什麼異樣?
就算察覺出什麼他也不怕,這事情做得乾淨利落,可是半點證據都沒有,即使有人疑心到他身上,那也是口說無憑,定不了罪的。
季重蓮眼波一轉,卻是表情凝重,“還有什麼事情是我不知道的?”
裴衍的表現太過鎮定,想是早就知道了……不,或許這事情就是他做的!
畢竟是夫妻,這點心靈上的感應還是有的。
可季重蓮卻不知道裴衍爲什麼要這麼做,僅僅是因爲他們與燕王妃接下的樑子嗎?
就算是這樣,簡雲綺也罪不致死!
除非,還發生了什麼她不知道的事情,可能嗎?
腦中如有電光閃過,季重蓮突然想到了什麼,卻是有些不敢置信地瞪大了眼,驚訝道:“難道那一次……觀音廟的事與簡雲綺有關?”
“你還不算笨!”
裴衍笑着點了點季重蓮的鼻端,倒是讓原本緊張的氣氛鬆了不少,他這才坐在炕頭上拉了季重蓮的手,表情一肅,緩聲道:“當日教唆那批痞子出來搗亂的人早逃出了樑城,找到他確實費了些功夫,但還是被我給找到了,這人也不是什麼硬漢鐵骨,說到要嚴刑拷問他便什麼都說了。”
裴衍目光清亮,但不時有冷意從眸中閃過,季重蓮無端地覺得心中一緊,拉着他的手也更用力了些,只聽他道:“因爲瑾瑜的關係,簡雲綺是早就記恨上了咱們,又得知你有了身孕,一直找不到機會下手,好不容易盼到你觀音廟上香,這才起了歹念,可那幫人哪裡知道從觀音廟裡出來坐在馬車上的人不是你,不然若真地跌下了山崖,那可是一屍兩命!”
裴衍說到這裡,語氣森然,手掌已經緊緊摳住了炕頭上鋪就的花梨木板子,似乎再用勁就能給摳下一塊來。
“真的是她……?”
季重蓮已是驚出一聲冷汗,這果然是針對她的一場有預謀的暗害,只是馮二姑娘卻代她受了過。
“簡雲綺都想要取你的性命了,這樣的人我如何還留的?”
裴衍冷哼一聲,“那些流匪是真的,不過卻是我讓人引到那庵堂裡去的,只是買通了他們其中的一人而已……簡雲綺心思歹毒,該有此報!”
季重蓮還沒有從震驚中回過神來,只覺得全身不住地哆嗦,雙眼緊閉,額頭上冒起了細細的薄汗。
裴衍也是發覺了她的異樣,趕忙將她抱在懷裡,關切地問道:“可是嚇着了?”
季重蓮深吸了一口氣,緩緩搖了搖頭,卻是扶緊了裴衍的手臂,仰頭看向他,“這事可留下什麼蛛絲馬跡了,萬一……”
“你放心吧,那個流匪已經被我滅了口,其他的人根本不知道,他們本來就是到處作奸犯科,以後該怎麼逃還怎麼逃,牽連不到咱們身上!”
裴衍牽脣一笑,隱含譏諷,“只是城裡有些風言風語罷了,你不要放在心上。”
“那若是燕王和王妃……”
季重蓮擔心的就是這事,裴衍畢竟在燕王麾下仰人鼻息,就算燕王不喜歡簡雲綺,那也是他的姨表妹,這樣的死法,燕王可是面上無光。
“燕王是公私分明的人,再說這事也的確沒有牽上咱們,他不會拿我怎麼樣的。”
知道季重蓮心中擔憂,裴衍一邊安着她的心,一邊道:“至於燕王妃那裡……早就與咱們生了嫌隙,也無外乎她怎麼想了……還有石大將軍和石側妃在燕王身旁,可由不得王妃胡亂猜測誣陷忠良。”
“你……”
季重蓮略有些驚訝地看向裴衍,難道就這麼短短几個月,裴衍已是投效了石側妃父女?
裴衍自然知道妻子心中想着什麼,雙手一攤道:“我也沒給過他們什麼準信,他們要這樣以爲也沒辦法,大家都是爲燕王辦事,還分什麼你我?!”
“你這滑頭!”
季重蓮聽了不免失笑,什麼時候裴衍處事也這般圓滑了,懂得左右逢源,兩不得罪。
裴衍一把握住了季重蓮的手,笑道:“眼下身邊的隱患暫時消除了,你可別再胡亂瞎想,安心地生了孩子再說。”
季重蓮柔順地依在了裴衍的肩頭,半晌,才靜靜道:“阿衍,若非必要,以後還是少開殺戒,爲咱們的孩子積點福!”
裴衍神情一凜,緩緩點了點頭,“人不犯我,我不犯人,若是他朝還有人威脅到你們母子的安全,我不保證不會給對方還以顏色!”
季重蓮便輕嘆了一聲,她也不是心慈手軟之人,只是懷了孩子的女人,畢竟要多愁善感一些,可裴衍這般在乎她,她心裡也溢滿了歡喜。
簡雲綺這出畢竟是醜事,知道內情的也就那麼幾個人,燕王府更不會大肆宣揚,只說她在庵堂裡意外暴斃,便輕描淡寫地給揭過了,猶如撫過湖面的微風,並沒有掀起一點風浪。
只燕王妃獨自不甘,暗地裡懸賞,要捉拿那些流匪,被燕王告誡訓斥了一番也就消停了下來。
十一月底的時候,林桃終於出嫁了。
樑寬他們一家子四口人在後巷裡住了個三間的正屋,因着眼下樑佑要娶林桃,便在左右各蓋了兩間退步,一邊用作他們的新房,一邊打算當作竈房和淨房來使。
碧元是林桃的嫂子,自然又把這新房給好好裝扮了一番。
到了林桃出嫁那日,後巷裡又是一番熱鬧景象,周圍的街坊鄰居已是見慣不怪了,若是有誰問起,都會答上一句“那是裴府的下人在辦喜事,他們家主大氣,賞賜得也多,不然怎麼會這般體面!”
話語中自然是羨慕嫉妒皆有,但聽在裴府中人的耳中,自然又是一番得意洋洋。
轉眼間日子就到了十二月,過不了幾天便是季重蓮臨產的日子,她身邊的人都緊張了起來,採秋與林桃都是成了婚的婦人,倆人不用值夜,那些守在她跟前的小丫環們卻是如臨大敵。
就連裴衍睡到半夜也會突然坐起來問她一句“可是陣痛了?是不是要生了?”,弄得季重蓮哭笑不得,只好一邊安撫他的情緒,一邊讓他躺下來再睡上一會。
衆人擔憂緊張的情緒並沒有影響到季重蓮,她還是吃照吃,睡照睡,就是天氣冷了些她不敢在花園子裡散步,但每天也要固定在屋裡走走。
十二月初三那天,彷彿有預感一般,季重蓮還特意洗了個香噴噴的梅花浴,把全身弄得清爽舒適,又換了一身乾淨的衣服,這才躺在牀榻上靜靜安眠。
子夜的打更聲剛在牆外敲響而過,季重蓮便覺得身下好像涌出了一股熱流來,她轉頭看向身旁的丈夫,裴衍睡得正香,於是她談定地拍了拍他的手臂,輕喚道:“阿衍,我可能要生了!”
“嗯?”
裴衍有些迷糊,還沒有反應過來,又側了側身,迷迷糊糊地問道:“你說什麼?”
季重蓮深吸了一口氣,一字一頓地說道:“我想,我要生了!”
身下又涌出一股熱流來,季重蓮根本不敢動彈,她也沒有過生產的經驗,就怕這一坐起來羊水會嘩嘩地流,到時候孩子若是沒落地羊水便流乾了,那還不得窒息過去。
裴衍這會是聽清楚了,頓時睡意全無,一個激零便翻身而起,轉頭安撫着季重蓮,“你別慌,我立刻去叫人,穩婆已經住在家裡,馬上就能過來,你等着……”
說着連鞋子都顧不得趿上攏了個大氅便向門外跑去,看得季重蓮不由笑了起來,這到底是誰急啊,她現在依然淡定得很。
不一會兒,樑芬與琉璃便奔了過來,屋裡的燈全被點亮,將整間屋子照得明晃晃的,有如水銀泄地。
看着眼前這情景,琉璃也有些失了主意,只轉頭吩咐瑛虹,“快,去後巷裡告訴採秋姐,還有林桃姐和她嫂子也一併叫過來。”
採秋與林桃畢竟是成了親的婦人,總比她們這些小丫頭懂得多,再說林桃她嫂子碧元還生過孩子,更有經驗。
瑛虹應了一聲就往外跑,浣紫也有些焦急地看向季重蓮,“太太,要不要請桂英姐來?”
季重蓮搖了搖頭,蹙眉道:“別去吵着他們了,還有幾個孩子在呢,讓他們好好休息。”
“是。”
浣紫慌亂地應了一聲,幾個丫環杵在季重蓮跟前,都有些六神無主的感覺,就琉璃稍微鎮定些。
裴衍很快就帶着穩婆奔了過來,竟然是他親自去找的人。
季重蓮轉頭看着他那一雙踩在青石方磚上的赤腳,此刻已是凍得通紅,眼中便浮上了一層淚意,她趕忙對琉璃吩咐道:“快去端盆熱水來,給大人好好泡泡腳,再讓廚房煮碗紅糖薑湯給他禦寒!”
琉璃應聲而去,穩婆便對裴衍道:“大人,您還是在外間呆着,這女人生孩子最污穢,免得衝撞了您的貴體!”
裴衍點了點頭,一轉身卻是蹲在了季重蓮的牀前,用拇指拭去她面頰上的清淚,輕聲道:“蓮兒,別怕,我就在外間呆着,有什麼事情你便喚我一聲!”
季重蓮脣角緩緩拉昇,笑道:“我不會有事的,你快把鞋趿上,那麼大個人還這般毛躁,當心凍壞了腳!”
裴衍咧嘴一笑,又親暱地揉了揉她的額發,在她光潔的額頭落下一吻,這才退了出去。
樑芬與浣紫在一旁看着早就紅了臉,低垂着目光假裝什麼也沒有看見,那個穩婆卻是大方,還在一旁笑着恭維季重蓮,“可沒見過哪個大人對妻子這般好的,太太真是有福氣!”
季重蓮笑了笑,說道:“要準備些什麼,媽媽儘管吩咐她們去辦就是。”
“東西都是現成的,也不缺什麼,讓老婆子先看看太太宮口開了多少。”
穩婆說着便埋首而下,在季重蓮身下查探了一陣,這才擡頭笑道:“這宮口才開了一指,還早着咧,若是要等孩子生下來,只怕至少還得要兩個時辰。”
“不過廚房要隨時準備着熱水,再請樑芬姑娘去老婆子屋裡將炕角的那個藍花布的包袱給提過來,浣紫姑娘便去廚房叮囑一聲,再順便給太太煮碗熱騰騰的雞湯麪來。”
穩婆提前一個月便住進了裴府,也與季重蓮跟前的丫環混了個臉熟,但聽了穩婆的吩咐,兩個丫環的目光還是轉向了季重蓮,等着她示下。
“去吧,照媽媽說得做!”
季重蓮點了點頭,看着別人熱熱鬧鬧地忙碌了一陣,她先還不覺得什麼,這下安靜下來,覺得肚子開始一抽一抽地疼。
穩婆就站在一旁,看着季重蓮緊皺的眉頭,也跟着安她的心,“太太別怕,痛就對了,那是宮口在收縮,一收一縮的這口子就開得大了,孩子才能出來。”
“好痛!”
季重蓮咬了咬牙,疼得額頭都起了層薄汗,這宮縮的理論她當然知道,但實際感受還是第一次,先是不太有規律地收縮一會兒,持續的時間也不長,慢慢地,甚至要隔上一盞茶的功夫纔會宮縮上一回,痛得她直想咬舌頭。
穩婆還在一旁給她打氣,“太太也要省點力氣,待會生孩子更痛,要自己把這心給捋平了,慢慢就好了……”
琉璃已經端上了熱水給裴衍泡腳,聽到內室裡季重蓮痛苦的呻吟他又有些坐不住了,琉璃只得在一旁勸道:“大人,您別擔心,有穩婆在,太太一定會沒事的。”
這話裴衍哪裡聽得進去,好在採秋與碧元幾個及時地來到,他趕忙對碧元道:“快進去看看太太怎麼樣,出來給我回個話!”
碧元笑了笑,“大人別急,女人生孩子都是會疼的,急不來的!”雖然這樣說着,幾個女人還是給裴衍行了禮後紛紛進了內室。
見到熟悉的面孔,季重蓮心中安定不少,碧元上前便握緊了她的手,安慰道:“太太別怕,奴婢陪着你,若是你疼了,就狠狠捏奴婢的手就是了,奴婢肉厚實,不怕疼!”
採秋與林桃在一旁聽了就笑了。
採秋看了幾個小丫環一眼,對琉璃道:“這裡用不着那麼多的人,你和浣紫下去歇息吧,明早來替樑芬和瑛虹,別一起拘在這裡,明日侍候太太反倒沒了精神。”
琉璃與浣紫對視一眼,這纔對着季重蓮曲膝一禮,又向採秋道:“勞煩幾位姐姐了!”
琉璃與浣紫離開後,採秋又遣了樑芬和瑛虹出去侍候着裴衍,季重蓮還趁着疼痛的間隙吩咐道:“給大人拿件大毛衣裳去,再把外屋的火盆給點上,別冷着了!”
碧元便在一旁打趣道:“哎喲,太太這是大的小的都要顧上呢!”
季重蓮已是痛得有氣無力,聞言只是白了碧元一眼,連罵她都省了。
廚房裡熬了紅糖薑湯,又煮了兩大碗雞絲麪,裴衍用了一碗,另一碗端到季重蓮跟前,採秋與碧元扶了她起來坐着,林桃又在她身後墊了大引枕,這才侍候着她一口一口地吃着。
季重蓮此刻的胃口出奇得好,一碗雞湯麪都被她吃了個底朝天,連湯水都沒剩下。
碧元在一旁看着便笑了,“太太定是剛纔痛得失了力氣,眼下正好補上一補,待會生孩子才更有力氣。”
“是這個理。”
穩婆附和了一句,轉頭在一旁拆開了她的藍布碎花的包袱,將生產要用的東西一一消毒,在長條案几上擺得滿滿當當。
有碧元她們幾個陪着季重蓮時不時地說會話,雖然陣痛還是一波一波地襲來,但有人分散了注意力,大抵要好得多了。
穩婆半個時辰左右便來探探季重蓮宮口張開的程度,大概到了寅時末,便開始正式接生了。
聽得內室裡一聲高過一聲的尖叫,裴衍的眉頭都要擰成一根繩了,他焦躁地在屋內來回走動着,若不是林桃每隔一刻鐘都出來報個平安,指不定他都要衝進了產房。
卯時一刻,一陣嬰兒的啼哭聲驟然響起,如破曉的雲霞,瞬間便擊散了裴衍眸中不定的陰霾,只餘下一片燦爛的霞光!
不待幾個丫環攔着,裴衍已是大步奔進了內室裡。
穩婆已經動作利落地將孩子擦洗了一遍,將臍帶抹了藥膏用紗布給封好了,又用厚實的棉襖裹了抱到裴衍跟前,笑道:“恭喜大人喜得千金!”
裴衍看了眼孩子,只覺得她的一張小臉紅通通的,根本看不出來像誰,但一雙眼睛卻是奇蹟般地增了開來,黑亮的眸子似乎在看着他。
剎那間,裴衍便覺得心中涌出一股激動的暖流,直直地衝上鼻端,有些酸澀的感覺在胸中盪漾開來。
季重蓮卻在一旁虛弱地喚了一聲,“把孩子抱來我看看!”
裴衍這才接過了孩子的襁褓,兩父女都湊到了季重蓮跟前來,看着她滿臉的汗水,幾縷長髮都被溼汗粘在了面頰上,不由心疼道:“蓮兒,你受苦了!”
季重蓮搖了搖頭,目光轉向了裴衍的懷中,小小的嬰孩五官還沒有長開,看着很是小巧精緻。
季重蓮用頭去蹭了蹭襁褓,淚水便不覺涌出了眼眶,喃喃念道:“我的女兒……我的……女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