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明惠收到季重蓮的加急信之後就在丹陽呆不住了,雖然信中沒有明說,可那一個個的字眼都是直擊心扉。
什麼樣的故人要她非見不可?什麼樣的故人值得她牽腸掛肚?
事實似乎已經擺在了面前,連她都有些不敢相信。
季重蓮的信中不是寫了,那樣相似的容貌,那樣低沉中帶着點沙啞的聲音,若不是認錯了人,她當真會以爲是那個人重生了過來。
看完信後,季明惠一顆心就再也無法平靜下來。
可這樣的事情在沒有得到她的確認之前,她根本不敢告訴家裡的任何一個人。
希望越大,失望越大。
那一次她親自去了西北,不也就是想要確認那只是一場無稽的笑話,可事實怎麼樣,她只帶回了滿身的失落與一臉的心傷,除此之外再無其他。
可這一次卻不一樣了,她能夠體會出季重蓮下筆之時那份顫抖與激動的心情,這讓她的希望又不可抑制地向上重重累積了一層。
會是他嗎?
會嗎?
若是老天垂憐讓她的兒子重活於世,她情願折壽十年!
母親的那一顆愛子之心是旁人無法理解的,她們願意用生命來換回自己的孩子的平安和健康,不惜一切代價!
也許這就是母愛的偉大之處!
在路途中季明惠一刻也沒有停歇,幸好她坐的大船順風順水,也比走陸路縮短了一半的路程,爲此他們家石毅還欠了那貨商好大一份人情。
可這些她都管不了,她只想要快些再快些抵達上京城。
若是與那人擦肩而過,只怕她真的會遺憾終生!
在渡口下了船後,季明惠也沒有休息,累了就坐在馬車裡歇上一會兒,終於在六月初趕到了將軍府。
將軍府裡的守衛自然認識這位親家姑太太,朱管事一邊讓人去裡面通傳,一邊將季明惠給迎了進去。
進了內宅便有采秋作陪,可季明惠哪裡坐得住,也不待季重蓮打扮收拾出來見她,直接就奔去了上房,讓人攔也不是不攔也不是。
季重蓮牽着霜姐兒甚至還沒有踏出苑門,迎面便見到了風風火火趕來的季明惠。
“姑奶奶!”
霜姐兒歡喜地拍着手掌,笑着撲了上去,季明惠趕忙將她抱在了懷裡,重重地香了幾下,這才轉身看向季重蓮,所有的話語卻像凝結在了舌間,怎麼都吐不出一句完整的話來,可是那雙眼睛裡閃着的急切與渴盼季重蓮卻是能夠心領神會的。
“霜姐兒乖,跟着浣紫去你師傅那裡瞧瞧,孃親和你姑奶奶有話要說。”
季重蓮從季明惠手中接過了霜姐兒,又轉遞給了浣紫抱住。
霜姐兒噘了噘嘴,有些不捨地看向季明惠,“那姑奶奶一會要好好陪陪我,霜姐兒好想姑奶奶!”
“好,姑奶奶一會兒一定陪霜姐兒好好玩!”
季明惠笑着點頭,直到浣紫抱着霜姐兒拐過廊道沒了人影她這才收回了目光,“都快小半年了,霜姐兒竟還沒忘記我這個姑奶奶,這孩子可真聰明!”
季重蓮笑着上來挽了季明惠的手,倆人又往回走着,“我抽空的時候將咱們家裡人的畫像都畫成了一本冊子,閒來無事時便教霜姐兒認認,還給箏姐兒與元哥兒瞧着,就是不想讓他們感到陌生,也知道自己身邊原來還有那麼多的親人。”
“你這辦法倒是好,回頭柔兒的孩子出生了,指不定我就要兩頭跑了,到時候也給他們弄本畫冊,這樣就算我不在孩子身邊,他豈不是也記得我這外祖母?”
季明惠說着也笑了起來,她步伐微頓,留意到身後的丫環已經刻意與她們拉開了距離,這才握緊了季重蓮的手,神色激動地問道:“可是……可是他回來了?”
“姑母說的是哪個他?”
季重蓮俏皮的眨了眨眼睛,這個時候倒存了一分戲弄之心。
“還能有哪個他?”季明惠嗔怪地瞪了季重蓮一眼,一手捏了捏她的臉蛋,“你這孩子那麼大了還調皮,快告訴我,是不是你大表哥他……”
季重蓮這才抿脣一笑,重重地回握住了季明惠的手,“確實是大表哥,姑母,大表哥他沒有死,他還活着!”
“謝天謝地,菩薩保佑啊!”
季明惠激動得眼眶都泛起了紅,只雙手合十地念了聲佛,嗓音哽咽道:“回頭我一定到各個寺廟裡去還願,你不知道爲了勇兒,我幾乎將江浙一帶的寺廟都給跑了個遍,就是想爲他祈願,可沒想到他真的還活着,老天爺一定是聽到了我的禱告!”
季重蓮只覺得鼻子有些發酸,“姑母的誠心自然能夠感動天地,可憐天下父母心,大表哥知道您這般爲他,還不知道會有多心疼呢!”
“他現在在哪裡?我要見見他!”
這麼多年過去了,她的兒子變成了什麼模樣,是不是還和從前一樣,季明惠此刻想要再見他的心情已是十分迫切。
季重蓮咬了咬脣,有些爲難道:“姑母,這事只怕咱們還要從長計議。”
石勇回到西涼王一衆隨行下榻的別館之後就沒有再輕易與她聯繫,她只知道他們一行人還沒有離開,她又通過蘇小婉打探到了一點消息,恐怕這個夏天他們都會在上京城裡度過,所以時間上倒不是很急迫了。
“這是怎麼回事?難道勇兒出了什麼意外?”
季明惠一聽臉色都變了,種種不好的猜測在腦中紛至沓來。
“不是的,姑母你別亂想!”
季重蓮趕忙搖頭道:“只是這事說來話長……”
在書信裡季重蓮本就不好多說,她也想着等季明惠來了當面和她解釋一番,她也是做母親的,更能體諒一個做母親的心情,既然石勇那邊還沒有回話,那麼見與不見這個決定權就交給季明惠吧。
季明惠這才鬆了口氣,左右看了看,將季重蓮拉到廡廊下的美人靠坐着,“你慢慢說,我聽着!”
季重蓮嘆了一聲,這纔將石勇跌落懸崖後失去了記憶,又被西涼人所救的事情告訴了季明惠,到他後來與海蘭珠相識相愛,甚至結成伴侶生下孩子的事情都一一說了出來,末了才道:“所以大表哥現在的身份是昆蘭部族長的女婿孟魂,不再是石勇了。”
季明惠眸中現中一絲掙扎和痛苦,雙手絞緊了裙襬,“可他明明是我的兒子啊,我知道他在哪裡,卻不能和他相認嗎?”
“這也是爲了大表哥的安全考慮,”季重蓮也很是無奈,只能勸道:“若是您與大表哥相認了,那麼他還能回到西涼去嗎?那裡可還有他的妻子和兒子在等着他呀!”
“雖說如今西涼已經歸屬了大寧,可在這之前,兩方開戰頻繁,死在戰場上的人不計其數,據大表哥所說,在西涼內部排斥大寧人的現象也很是嚴重,甚至就連海蘭珠的哥哥也是死在大寧人的手中,這樣的情況下,又怎麼能讓大表哥的身份公諸於衆?”
季明惠面色一凝,轉而陷入了深思。
季重蓮也不去打擾她,只靜靜地陪坐在一旁,半晌後,才聽季明惠輕聲問道:“勇兒……他現在過得好嗎?”
季重蓮想了想當時見到石勇時他的模樣,不由肯定地點了點頭,“我看大表哥過得不錯,西涼王很是器重他……最重要的是他愛他的妻子海蘭珠,也愛他們的孩子,若是讓他們分別,或是成爲仇人,只怕這會讓他比死還更痛苦!”
季明惠深深地吸了口氣,接着沉沉地閉上了眼,嗓音飄浮得好似都不是她自己的聲音了,“既然如此,就讓他好好過他自己的日子吧,我可以不見他,只要他能過得幸福!”
“姑母!”
季重蓮握緊了季明惠的手,心裡也覺得很是難受,“咱們還是可以遠遠地看上大表哥一眼的,只要他一出別館我便讓人來通知咱們。”
“真的嗎?”
季明惠緊閉的眸子倏地增開,眸中綻放出一抹驚喜,話語一落,連她自己都沒有察覺,一行淚水已經順着臉龐無聲滑落……
這一段日子以來石勇也很是掙扎,他知道自己不孝,在恢復記憶之後他應該回到大寧國,和自己的父母親人生活在一起,可是他沒有。
因爲在西涼他已經有了自己的家,有了妻兒,再說家人都認爲他已經過世,他不想再去打擾到他們平靜的生活。
還有季重蓮……他知道裴衍如今已是甘肅總兵,皇上御封的正二品忠勇將軍,他們還育有三個可愛的孩子,得知她如今生活幸福安康,他還有什麼好牽念的呢?
石勇長長地呼了口氣,他只等着西涼王這次造訪上京城的活動順利完成,這樣就能早早地回到西涼,海蘭珠和兒子還在等着他。
當然,趁着這段日子他還可以給他們買上好多西涼沒有的東西,到時候帶回家裡也足夠他們樂上一陣子了。
想到妻子和兒子,石勇的眼神漸漸變得柔和了起來。
今日西涼王又帶着敏福郡主進宮了,橫豎沒他什麼事,他打定主意再去街上轉轉,聽說北城的坊市很是出名,他想要爲海蘭珠選購一些精美的首飾。
出了別館後,石勇敏銳地又察覺出有人跟在他身後,他繞了幾個圈子才甩掉了來人。
他不知道是不是季重蓮派來的人,或許也有其他的可能,他不想冒這個險。
北城坊市前停着一輛朱輪華蓋的馬車,季明惠有些忐忑地坐在車上,拉緊了季重蓮的手,“咱們不是隻遠遠地看他一眼就好,可這麼久了,他怎麼還不出來?”
“許是在挑什麼東西吧!”
季重蓮笑着拍了拍季明惠的手,季明惠的緊張她能夠感覺得到。
石勇以爲甩掉了跟他的人,可是一個人轉丟了,另一個人卻又繼續跟上,不過是給石勇一種錯覺罷了。
季明惠心中有了猜測,不由驚訝地看向季重蓮,“這裡的坊市也就幾家賣珠寶首飾和成衣的店過得去,他不會是……”
季重蓮笑着點頭,脣角微勾,“想來大表哥是在爲表嫂選些女人家的東西,這樣看來他們夫妻感情一定很好,姑母也能放下心來了。”
季明惠鬆了口氣,脣角也漸漸有了笑意,感嘆道:“那時候的他還像個長不大的孩子,轉眼間便娶妻生子了,真想看看我那孫子長得什麼模樣……”
“以後,或許會有機會的。”
季重蓮也只能這樣安慰季明惠,因爲對未來的事情誰也無法保證什麼。
倆人又等了小半個時辰,這才見着石勇提着幾包東西往坊市的大門而來,他的臉上洋溢着溫暖的笑容,不時地低頭看着手中的東西,脣角緩緩勾起。
季重蓮微微撩起了一截簾子,季明惠的目光隨之望了過去。
見到那個熟悉的身影,淚水瞬間便模糊了季明惠的視線,她只不斷地點頭道:“是我的勇兒,真的是他……”
石勇步伐沉穩,大步而行,很快便越過了他們的馬車。
季明惠趕忙抹乾了眼淚,握緊了季重蓮的手,急切道:“快,跟着他!”
“姑母你別慌!”
季重蓮一手扶住了季明惠,轉頭又對安葉吩咐了一聲,安葉撩了簾子對車伕說了幾句,馬車很快便動了起來,慢悠悠地跟着石勇向前而去。
“重蓮,上天畢竟還是待我不薄的。”
季明惠一雙眼睛微微泛紅,低垂着目光,有些自責道:“那段日子我真覺得自己是瘋魔了,不僅讓家人們不好過,還連累了你……”
“姑母快別說這些,什麼連累不連累的,我眼下不是好好的!”
季重蓮嗔了季明惠一眼,依在她肩頭撒嬌,“如今姑母對我可好了,在我心裡,您就像我的母親一般。”
“傻孩子!”
季明惠伸手撫過季重蓮柔順烏黑的鬢髮,嘆聲道:“好在你是個胸懷大度的,沒在心裡怨恨姑母,不然我也就收不到你傳來的消息,今日又怎麼能再見勇兒?!”
“所以說一切都是命數使然,因果得報啊!”
季明惠長長地舒了口氣,似乎從前那壓在心頭的重石在這一刻才真的被移了開去。
馬車又行駛了一段路途,季明惠心急地想離石勇再近上一些,季重蓮沒有辦法,只能讓車伕照做。
可這越離越近,還總是保持着那樣的步調,就算石勇再愚笨心中也起了疑,路過一間酒樓時他閃身便進了去。
“怎麼辦,他進去了,咱們也跟去吧!”
季明惠心頭一急,說着便要步下馬車,卻被季重蓮攥住了手腕,“姑母,您這是打算和大表哥相認嗎?”
“我……”
季明惠一怔,眸中顯出一絲掙扎的神色,她咬了咬脣,有些不甘道:“明明就在眼前,我只想和他說一句話,哪怕就只是面對面地坐着也好……”說着淚水便止不住地掉落。
“姑母,”季重蓮嘆了一聲,“不是我不願意讓你們母子相見,只是此地人多口雜,若是被人撞破了那真是百口莫辯。”
“可我……”
季明惠絞緊了手中的絲帕,神色間很是猶豫。
倆人正在說話間,突然聽到有一聲瓷片的碎響聲在耳邊炸開,季明惠掀了簾子向外望去,只見馬車邊上四散着許多白色的碎瓷渣,還搭着半截壺嘴,她目光四處一掃沒見着人,再擡頭一望時……
目光陡然便凝住了!
那從二樓的雅間裡探出脖子向下查看的人正是石勇無疑!
石勇也驚住了,他不過是從窗戶上扔了個茶壺下去,就想看清楚這次又是誰跟在他身後,沒想到他竟然見到了自己的母親!
“姑母,您這是怎麼了?”
眼見季明惠頓住不動,季重蓮也側過身來,目光向外一轉,恰和石勇的目光對上了,她不由驚訝地捂住了脣。
沒想到誤打誤撞,他們母子倆竟然還是見面了,不過卻是以這樣的方式。
“勇兒……”
季明惠的脣無聲地翕合着,一雙眼睛又緩緩地蓄滿了淚水,她趕忙用絲帕沾了去,就怕淚眼模糊中她看不清眼前的人兒,就算多看他一眼也是好的。
那熟悉的眉眼,卻又褪去了從前的青澀,顯得成熟而穩重……
季明惠突然意識到,她的兒子已經成爲了一個父親,再不能用從前看待孩子一般的眼光看待他,可即使這樣想想,她都覺得自己激動無比,因爲這代表她也當上了祖母。
闊別經年,再次相見,怎麼會有種恍如隔世的感覺?
那麼多個日日夜夜的思念與牽絆,那麼多因爲傷心和絕望而留下的淚水,似乎都在這一刻得到了圓滿。
“母親!”
石勇也剋制不住心頭的激動猛然站了起來,雙手撐在窗框上,若不是顧忌着街上人來人往,他指不定已經從窗口跳了下去。
“母親,您等着我!”
石勇悄聲地對季明惠比了個口型,再也掩飾不住面上的喜悅之情,轉身便往樓下奔去。
季明惠卻是放下了簾子重新坐回了馬車之上,深吸了一口氣後轉頭對季重蓮道:“咱們快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