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看清那人的形貌,在場的所有人全都倒抽了一口冷氣。
而商如意,更是在這一刻忘記了呼吸和心跳,只睜大眼睛,不敢置信的看着眼前這位白白胖胖,臉上沒有一絲皺紋,卻又在眼角眉梢的每一處,都寫滿了這些日子的風塵和愁苦的內侍大人。
玉公公?!
他怎麼會在這裡?
他怎麼會——
就在商如意心中萬千思緒亂成一團的時候,周圍的人已經是亂成了一團。
大家甚至顧不上去想他爲什麼能從江都宮回來,又爲什麼在這裡,甚至,不明白他爲什麼還活着,只聽到剛剛那一句話,就足夠震撼所有人的心神。
連紀泓,也露出了一絲意外的神情,啞聲道:“你,玉,玉公公?”
“正是咱家。”
只見玉公公從大雄寶殿內走出來,不知道是不是因爲在裡面太過陰暗,又太過沉悶,走出來面對所有人的時候,他的身形似乎都有些搖晃,直到低頭看向並肩站在下方的宇文曄和商如意,那蒼白的臉上才露出了一絲淡淡的笑意。
他說道:“咱家的話,諸位可信?”
“……”
“咱家的話作爲佐證,諸位看來,可能做數?”
“……”
一時間,所有的人都沉默下來。
不僅回答不出這個問題,更是連這個問題的意義都忘了。
而商如意在呆若木雞的看着玉公公走出來,又說了那些話之後,突然在這一刻腦海中靈光一閃,想到他們從江都宮回來的這一路上,宇文曄似乎一直帶着一個特殊的人,但從未露面;之後過宋州,他們從水路改走陸路,但那個人卻沒有下船,而是仍舊走水路與他們分到而行。
這個時候,她才終於明白過來。
原來,是玉公公!
那個時候,宇文曄派人在江都宮中救她,但因爲楚暘將她帶到了光明大殿,所以潛入內宮的人只找到了臥雪,將她帶走;如今看來,既然都找到了臥雪,又怎麼可能找不到玉公公。
所以,玉公公是和他們一路離開江都宮的。
只是——
爲什麼玉公公會跟着他們走?
而且,從這一路上的情形來看,他們之間的關係,似乎並不只是侍奉先帝的內侍和輔國大將軍的關係,反倒有一種,難以言喻的默契。
這一刻,商如意的腦子裡萬千思緒彷彿化作了看不見的絲線,纏繞到了她的身上,幾乎令她窒息。
就在她有些喘不過氣來的時候,指尖,又被輕輕一捏。
這一捏,身上就像是過電一般,她猛地又是一顫,轉過頭去,就對上了宇文曄那冷峻,卻明亮得好像深夜中引路的星子的眼睛。
他對着她,用口型道:“喘——氣。”
“……?”
商如意又是一怔,才猛然回過神來。
自己,從玉公公出現的那一刻,就忘記了呼吸,此刻,更像是連心跳都要停住了。
難怪被他捏了一下指尖,就覺得全身都被電了一下似得。
她急忙找回了自己的呼吸和心跳,也頓時有些喘息不勻,宇文曄的嘴角微微勾了一下,卻也沒有多說什麼,只擡起頭來——這個時候,周圍的人也都紛紛回過神來,衆人眼神複雜,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許久之後,纔有人用微妙的口吻問道:“玉公公,怎會在此?”
只見玉公公上前一步,看了一眼那人,再看向周圍,和那人幾乎一模一樣的衆人的眼神和表情,淡淡一笑,道:“諸位一定是想問,咱家爲什麼還活着吧。”
“……”
“先帝賓天,咱家的確應該以身殉主,以報皇恩。”
聽到這話,衆人又是一陣輕嘆。
而玉公公的兩眼突然發紅,沉痛而憤恨的說道:“可是——王紹及率領禁衛軍反叛朝廷,江都宮大亂,先帝,被逼殺在光明大殿,這一切的罪行,不能任由他顛倒黑白,信口雌黃。咱家留下這條命,逃離江都,回到大興城,就是爲了將這件事稟報太后,更昭示天下,讓這個惡人的惡行無所遁形!”
說到這裡,他又看了商如意一眼,然後再對着衆人道:“只是沒想到,諸位竟然受王紹及的矇蔽,反而,內耗起來。”
“……”
“難道,各位沒曾想過,盛國公對朝廷忠心耿耿,宇文家爲社稷鞠躬盡瘁,宇文少夫怎麼可能犯上弒君?”
“……”
“若她真的犯上弒君,她又怎敢出席今日的法會?”
他這話,不僅僅是用自己的經歷做了佐證,更是將宇文家一整個搬了出來。
要知道,如今的盛國公,已經權傾朝野,連新帝,都是他擁立的,如果在這個地方否認了這一點,也就否認了此刻他們所侍奉的朝廷!
誰敢說這樣的話?又有誰,敢做這樣的懷疑?
果然,在場的人都安靜了下來。
但也不是所有人都能被他這一番自證的話說服,只見紀泓低頭沉思了片刻,然後慢慢擡起頭來,拄着柺杖往前走了兩步,一直走到臺階下,對着玉公公道:“玉公公的話,老夫聽明白了,只是有一件事,老夫還不明白。”
玉公公對他,倒也客氣,一擡手道:“紀公請問。”
只見紀泓兩眼微眯,雖然眼珠混沌,可混沌中卻閃爍着一點銳利的精光,他道:“既然玉公公早就知道先帝被逼殺的真相,爲什麼不早一些出來說話,讓大家不被王紹及迷惑?”
玉公公道:“咱家年老體弱,路途艱難,咱家也是前日剛到大興城。”
“……”
“到了大興城之後,咱家也立刻將這些話告知了太后。”
一聽這話,周圍衆人都下意識的擡起頭來,往他身後的大雄寶殿看去。
商如意也擡頭看向那緊閉的大門,雖然知道,玉公公在這個時候出來,開口,一定是得到了太后的准許,但直到此刻,大雄寶殿仍然門窗緊閉,一點聲音都沒有。
她在裡面,聽到外面的動靜,尤其聽到剛剛自己的那些話……是什麼樣的心情呢?
商如意幾乎不敢再去想。
而紀泓也立刻道:“那太后——”
玉公公也回頭看了一眼緊閉的門窗,在心裡輕嘆了口氣,然後轉過頭來對着衆人道:“只是,事關重大,太后也不願偏聽偏信,更不願貿然傳出一些未經證實的消息,擾亂人心。所以,太后也在等,等有從江都宮回來的人爲咱家佐證。”
“……”
“就在剛剛,太后在大雄寶殿內聽到了宇文少夫人的話,才知曉咱家所言不虛。”
這一下,衆人更是無話可說。
原本,大家是要他的話來爲商如意爲證,可現在,衆人的心思都已經不重要的,因爲真正關心先帝死亡真相的,誰也比不過太后,她既然認定了商如意的話可以作爲玉公公的話的佐證,那麼商如意的話,又還有誰敢懷疑呢?
一時間,整個大巖寺內都安靜了下來。
“阿彌陀佛。”
這個時候,還能再開口的,也只有大巖寺的住持方丈,只見那心證法師慢慢走上前來,對着商如意雙手合十,朗聲說道:“如今水落石出,真相大白。佛祖保佑,宇文少夫人,伱——清白了。”
就在那“清白”二字出口的同時,不遠處的鐘樓上,傳來了一陣沉重的鐘聲。
隆隆轟鳴,伴隨着一股難以言喻的震撼,撼動了每個人的心。
也如一塊大石,徹底落地!
所有人都明白,在玉公公出現,太后無聲卻浩然的存在,以及此刻心證法師的一句話,這件公案,徹底的落定。
王紹及,纔是弒君元兇!
伴隨着那法會暫時結束的鐘聲,衆人全都安靜下來,有些人安坐原地,似乎是在沉思着這些日子發生的一切,也有人匆匆離開,似乎是要去處理這個真相出現之後接下來的變故。
很快,大雄寶殿前的人,已經散去大半。
直到這個時候,商如意才緩過一口氣。
剛剛,被所有人圍在中央逼問的時候,她就好像陷落在一處四面都是圍牆,不僅看不到光亮,更透不過氣的絕境裡。
但幸好,這些牆塌了。
是被她踢塌的,也是——
商如意慢慢的轉過頭,看向身邊的宇文曄,從頭到尾,他幾乎沒開過口,也沒有絲毫情緒的起伏,甚至直到現在,臉上也沒有什麼得勝的喜悅,彷彿這一切,都是在他的掌握之中。
確切的說,一切,就是在他的掌握之中。
他說的“我來”,並不是在這場法會上開口,去與那些人爭辯,說一些連他自己都沒有親眼見證過的東西,那隻會讓一切更糟,讓真相更模糊。
他要做的是,是讓玉公公回到大興城,再讓玉公公在最合適的時機,出現在衆人的面前。
一錘,定音。
所以昨夜——
想到這裡,商如意的心又有些不自覺的震顫。
正當她呼吸再一次急促起來,心跳也有些失衡的時候,耳邊響起了宇文曄低沉的聲音:“你在想什麼?”
“……!”
商如意的心又是一跳。
她擡起頭來,只見宇文曄正低頭看向她,目光冷峻,沉凝,卻又透着一絲銳利。他道:“你剛剛看我那一眼,是什麼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