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個房間一下子安靜了下來。
商如意感覺到黑暗中那仍舊散發着灼人溫度的目光在緊緊的盯着自己,可她卻遲疑了下來,沉默了好一會兒,才問道:“讓我選嗎?”
宇文曄道:“嗯。”
“讓我選,有用嗎?”
“有用。”
“……”
這一次,商如意沉默的時間更長了一些,過了許久,才聽見她輕聲,卻清晰的說道:“我,會選江山社稷。”
“……!”
宇文曄氣息一沉。
而就在他的身子也隨之一震的時候,一雙溫軟的小手迅速攀上了他的胸膛,再繞過他的脖子將他環住,隨即,一具柔軟馨香的身子依偎上來,整個人緊緊的抱住了他。
宇文曄的身體又僵住了。
這種氣氛,這種氣息,他並不陌生,之前他們兩幾次矛盾,事後商如意主動找他和好的時候,就會是這樣的氣氛,她的身上也會散發這樣的氣息。
所以,她是在示好。
在做出了那樣的選擇之後,又向他示好。
宇文曄其實也還沒來得及發怒,可感覺到懷中這具又香又軟的身子刻意的纏繞自己的感覺,還是隱隱的生出了一絲慍怒來,他沉沉的吐出一口氣,似笑非笑的道:“我還以爲,你會說,你都要。”
“……”
商如意將臉埋進了他的頸項間。
溫熱的吐息吹拂過宇文曄的脖子,即便商如意還沒說完,他也能感覺到她的氣息在微微的發顫,過了好一會兒,才聽見一個悶悶的聲音從下方傳來——
“我是想這麼說的。”
“那爲什麼不?”
“因爲……這是真的選擇,而不是平時說說話,聊聊天。”
“……”
“我要選的,也不是魚和熊掌這些東西,單是一個‘江山社稷’,就不容我去輕慢,也不能狡辯。更何況,這背後,還牽連着我舅父的性命。”
就算現在,已經過去了那麼長的時間,她和宇文曄的關係,相比起之前那單純的交易,也早就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但她沒有忘記,當初自己選擇悔婚改嫁,一定要嫁給他,甚至在他冷言相對,自己受過那樣的委屈的時候,也不肯放棄,更不肯與他合離的原因。
舅父舅母,還有沈無崢,是她最重要的人。
她選擇這樁婚事,選擇他,就是爲了保護他們!
既然一開始就選擇走上了這條路,又怎麼可能輕言放棄?
宇文曄沉默了一會兒,道:“難道,你不希望有神蹟發生嗎?”
“神蹟……?”
這兩個字,倒是讓商如意一怔。
是了,她曾經說過,眼前的這個人,是神佛給她的神蹟——原本只是權宜之計,甚至是逼不得已的選擇,卻原來,是一段想都不敢想,求也求不來的良緣,這大概就是那場離奇的經歷之後,老天補償給她的,最大的神蹟了。
那麼……
商如意沉默了一會兒,澀然道:“可是我也知道,人世間沒有兩全其美的事,老天也許眷顧了我,老天的眷顧也是有代價的,更不是全知全能的。”
老天的,眷顧?
這幾個字讓宇文曄眉心一蹙,像是感覺到了什麼。
“你是說——”
“那你呢?”
不等他的話說完,商如意卻開口,打斷了他的話,她擡起頭來,在漆黑的光線下也閃爍着一雙澄明,盛滿了祈望的眼睛,輕聲說道:“其實,要做出這個選擇的人,不應該是我,而是你。”
“……”
“不,也不是選擇。”
“……”
“剛剛爹讓你去茶室,也不是讓你選擇,而是讓你答應他給你的選擇,對不對?”
“……對。”
“那你,你——答應了嗎?”
說到最後幾個字的時候,商如意忽的又低下頭去。但哪怕極力的將臉邁進他的懷中,聲音沉悶得彷彿從深淵中傳出,可兩個人畢竟這樣緊貼着彼此,即便聽不到她最後幾個字中的顫跡,宇文曄也能清楚的感覺到,這緊貼着自己的細瘦的身子在不可抑制的輕顫着。
就好像,在害怕。
害怕……
這兩個字只一浮現在心裡,就讓宇文曄有些意外。雖然從小到大,他幾乎沒有經歷過這樣的情緒,而且,他似乎認爲,商如意也不會經歷這樣的情緒纔對。
沒想到,此刻,他竟然從她的身上,感覺到了這種情緒。
而宇文曄的感覺,也的確沒有出錯,這一刻的商如意的確是在害怕——
怕他不答應,更怕他答應……
就在她屏住呼吸,彷彿用一種死囚等待着秋決之日的心情等待宇文曄的回答的時候,卻聽見他同樣低啞的聲音慢慢的說道:“我,沒有答應。”
“……!”
商如意一怔,剛要從他懷裡擡起頭,又聽見他乾澀的聲音接着道:“也沒有不答應。”
“……?”
商如意更詫異了,從他懷中擡起頭來,定定的看着那雙冷峻的眼瞳,宇文曄也慢慢的看向她,兩個人漆黑的光線下,灼灼的對視着。
半晌,商如意道:“你是說——”
宇文曄道:“我還沒有選。”
“爲什麼?”
“爲什麼?”
宇文曄重複了一遍她的問題,像是也在自問一般,低啞的聲音在黑暗中彷彿化作了實體,輕輕的撫過商如意微涼的臉頰,直到她自己有些不可抑制的戰慄時,才感到是他粗糙的大手真的在輕輕的撫摸着她的臉頰。
一寸一寸,彷彿在巡梭,又彷彿在回味。
半晌,他道:“大概是因爲,我兩樣都想要吧。”
兩樣,都想要……?
聽到這話,商如意忍不住皺起了眉頭。
要說務實,宇文曄也許比不過盛國公宇文淵,但比起自己還是超過太多了。他從不做不切實際的夢想,甚至連神佛都不信,這樣一個人,卻在這個時候,想兩樣都要?
這大概要比信神佛,更荒謬吧。
商如意又問:“爲什麼?”
似乎也知道她一定還會追問,這一次,宇文曄沒有沉默太久,只用掌心合着她的臉頰,慢慢說道:“選擇,就是有舍有得。可現在這兩個選擇——一邊,我不忍舍;一邊,我未能得。”
一邊,不忍舍。
一邊,未能得?
商如意驀地明白了什麼,她擡起眼來,剛想要說什麼,這時,不知哪裡來的一陣風將窗戶吹開了一線,一陣突如其來的冷意一下子掠過她的耳畔臉頰。
而宇文曄的手,也同時離開了她的臉頰。
商如意擡起眼來看向黑暗中那近在咫尺的熟悉的輪廓,只聽見宇文曄道:“我只是沒想到,你會那麼幹脆的,做了選擇。”
商如意的喉嚨梗了梗,啞聲道:“你,生我的氣?”
“……”
宇文曄沒有立刻回答,而是又沉默了一會兒,似是在斟酌,在思索自己到底是不是在生氣,一陣陣的夜風捲裹着府中沉悶的氣息吹進這個安靜的房間裡,也縈繞在兩人的周圍。
思緒,也愈加沉悶了起來。
不知過了多久,肌膚微涼,開始不自覺的戰慄的商如意終於感覺到一雙溫熱的大手撫上自己的雙臂,然後慢慢的,將她攏入了懷中。
是宇文曄抱住了她。
又在她再次開始呼吸的時候,抱緊了她。
然後,他道:“沒有。”
說完這兩個字,宇文曄又在心裡想——也不應該有。
畢竟,商如意並不是第一次做出這樣的選擇,他的記性也沒那麼差,還清楚的記得,一年多前,當她想要救下被流放的沈世言夫婦時,曾經向自己提出的那些條件。
不管他們兩人的關係,是當初的交易,還是此刻已經心意相通,對她來說,最重要的仍舊是——
宇文曄沉沉的吐出一口氣。
他感覺自己是想清楚了,也就越發對剛剛那突如其來的一陣慍怒有些莫名其妙——生在他們這樣的家族,更面臨眼前這樣重大的抉擇的時候,誰都應該謹慎,誰都應該理智,更應該顧全大局。
商如意的選擇沒有錯。
他也應該爲自己有這樣一個能着眼大局,更不耽於兒女情長的妻子感到欣慰纔是。
所以,剛剛的慍怒的確是,莫名其妙。
就好像——當初在她爲了救回沈世言夫婦而提出,要爲自己和新月公主之間提供見面的機會的時候,雖然清楚自己對楚若胭只有兄妹之情,所以她提出的條件只應該讓自己感到可笑,但當時,卻實實在在,有一股莫名的火氣騰起,險些令他失去理智。
這麼一想,他又長長的吐了口氣,像是篤定一般的道:“我沒有生氣。”
聽見他這麼說,商如意也長出了一口氣。
這樣,就好……
於是,兩個人都沒再做什麼,甚至沒再說什麼,只這麼緊緊的擁抱着彼此,依偎着對方。商如意透過那被風吹開的一線窗戶看向外面漆黑的夜空,夜幕沉沉,沒有一顆星,只有一點隱隱的紅光,漫布在天穹之上。
這時,又一陣帶着冷意的風,從那一線窗戶中吹了進來,雖然牀榻上的兩個人緊緊的擁抱着彼此,可不知爲什麼,商如意卻感覺到,明明緊貼着宇文曄的胸口,在這個時候,似乎有一絲涼風掠過。
就好像……他們之間,有道看不見的裂痕,在蔓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