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跟我哥,是不是動手了?”
這句話,她說得並不大聲,可在這樣的夜晚,兩個人如此近在咫尺的相對,都幾乎聽不到對方的呼吸心跳的安靜裡,這一聲質問,就彷彿晴天霹靂。
甚至,也帶着霹靂的萬鈞之力,打得人神魂驚顫。
“……!”
宇文曄立刻停了下來。
但他沒有動,而是靜靜的站在站在門口,原本魁梧壯碩的身形就已經融在黑暗中,沉默得越久,越難以分辨,等到不知過了多久,他終於開口時,那低沉的聲音也幾乎與夜色融爲一體,更有一股令人壓抑的沉悶感——
“你是想說,我打了他吧。”
“……!”
身後傳來商如意深吸了一口氣的聲音,似也有些壓抑的,聲音低沉中更添幾分乾澀:“我哥身上,有傷。”
“……”
“連聶衝身上都沒有,可是他有。”
“……”
“如果你們真的是遇到了小賊,聶衝應該是衝在第一個,去保護你們的人。”
“……”
“我哥爲什麼受傷?你憑——爲什麼,要這麼對他?”
說到最後幾個字的時候,她的嗓子乾澀得像是被粗糲的砂石磨着,那種痛直接傳到了胸口,如同刀絞,痛得她幾乎不能成言。
而聽到她這些話,宇文曄卻冷笑了起來。
一邊笑,一邊下意識的用舌尖頂了頂脣角的內側——在那裡,有一道看不見的裂口,是對方突然出手,而他猝不及防,被打出來的,這一路上,他幾乎沒有再說話,傷口也沒有再裂開,可正因爲傷在嘴角內側,血腥的滋味不停的沾染上舌尖,再在口腔內蔓延開來。
那鹹澀的滋味,一路刺激着他。
終於到了這一刻,那股蔓延,卻也蟄伏在他血液裡的囂,被血腥味徹底激起,他一下子轉過身來,身形之疾,甚至在這帳篷裡帶起了一陣風。
明明帳中沒有一絲光線,伸手不見五指,可商如意卻彷彿清楚的看到了一陣黑影猛地襲到眼前。
那熟悉的氣息,此刻卻全部變作了煞氣,頓時將她整個人包圍了起來。
商如意一下子窒息了!
沒有人扼住她的脖子,也沒有人捂住她的口鼻,可她卻本能的窒住了呼吸,只睜大眼睛,看着黑暗中那慢慢俯下身對着自己,如同月夜下的老虎,低頭俯瞰着自己利爪下的獵物的雙眼,明明是冷峻的,明亮的,卻在這一刻,彷彿泛着紅。
可是,她沒有退縮。
雖然窒息,雖然眼睛也被這樣的窒息感掙得發紅,但她還是努力的睜大了雙眼,去分辨出黑暗中那雙通紅的眼睛裡的情緒。
更想要在他的情緒裡,尋出一個答案。
而宇文曄,也沒有再進一步。
他只是在血腥氣侵襲之下,用力的,甚至有些猙獰的看着眼前這雙近在咫尺的明亮的眼睛——從在沈家,她的閨房門口的初見,到她出嫁路上,自己救下她時的對視,再到成親之後,她無數次的溫柔,又在被拒絕後,受傷後,無數次冷漠的失落,最後,在大巖寺的佛堂中,兩人終於定情,這雙眼睛從來沒有改變過,看向他時,哪怕失落痛楚,也會帶着她的澄澈與溫柔。
他以爲,從那時起,這雙眼睛已經完全屬於自己,視線也只屬於自己,可是——
想到這裡,他忽的又冷笑了一聲。
這一聲冷笑,令商如意的心跳都沉了一下,她下意識的深吸了一口氣,可還沒來得及呼出去,就聽見宇文曄沙啞低沉的聲音在耳邊響起,只是這一次,他的聲音裡還伴隨着更冷的笑意,冷笑中,更彷彿有如同實質般的,滿滿的嘲諷,令她的呼吸又一次窒住——
“你的心裡,果然只有你的親人。”
“……”
“不,從頭到尾,你的心裡,就只有你的親人。”
“……”
“可就算是這樣,商如意,你也別太早跟我翻臉纔是。畢竟,我還沒最後成功,那豈不是枉費了你當初爲了你的親人——”
“……?!”
不知爲什麼,聽到最後一句話,商如意忽的一怔,猛然睜大了雙眼,在漆黑的夜色中,她的眼睛亮得出奇,像是急切的想要聽到後面的話。
可宇文曄,卻停下了。
不僅停下了,在深吸了一口氣之後,他慢慢的直起身來,那種如同猛虎撲食一般的兇悍氣息幾乎是一瞬間就被收走,商如意甚至感到一塊壓在心上的,無形的石頭被搬走了,可她的心跳卻更沉重了一些。
尤其,在看到那高大的黑影慢慢的轉過身去,明明已經和夜色融爲一體,根本分辨不出什麼,可她竟然從那黑影中,看到了一點——落寞。
這,是怎麼可能?
她幾乎不敢相信,但不容她再去分辨什麼,那黑影已經慢慢的離開,而隨着他的離開,周圍的空氣似乎也一下子變得冷了起來。
商如意驀地打了個寒戰,眼看着帳子被掀起一角,外面微弱的光線更清晰的勾了出了那個黑影,但剛剛那一點落寞的氣息已經蕩然無存,只剩下一個僵冷得甚至比外面的天氣還更冰冷的身子的輪廓。
她咬了咬牙,下意識的喊道:“鳳臣!”
“……!”
宇文曄的身影,頓時一震。
可他沒有回頭,一隻手仍然死死的擰着厚重的帳子,甚至拉扯得整個帳篷都在這一聲低呼中,震盪了一下。
過了許久,他開口,卻沒有回頭。
只留下了一句淡淡的,彷彿仍帶冷笑的話語——
“你有個好哥哥。”
說完,便頭也不回的走了。
帳子再次落下,整個帳篷裡又一次陷入了伸手不見五指的深重的黑暗裡,可商如意的眼前卻像是被撕開了一道口子,有些什麼明亮的東西,一瞬間透進了她的眼瞳,更穿透了她的胸膛。
這句話,她不是第一次聽到。
也不是第一次,聽到宇文曄對她這麼說。
甚至,她一瞬間就回想起了,那是他們計破王崗寨,回長安城的路上,她和宇文曄談起了沈無崢的名字,正應了那句——上善若水,水利萬物而不爭,而她也告訴宇文曄,沈無崢並非對任何人與事都不爭,因爲小時候,當有其他的孩子欺辱自己時,沈無崢不僅會動手,更是主動上門去,教訓得那些人不敢再對自己出言不遜爲止。
那個時候,宇文曄就面色複雜的對她說過這麼一句話——
你,有個好哥哥。
今天,他突然又重複了這句話,甚至連口吻,都和當初一模一樣。
難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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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這一段無聲的糾纏令空氣都更焦灼的時候,同一片月光下,蒼柏山前方的山谷中,宇文呈的情緒也更加焦灼,尤其是當一個親兵用好不容易晾乾的樹枝點燃篝火,爲他煮好了這些天唯一的一碗熱湯送上來的時候,因爲太過焦急,只喝了一口就被燙了嘴,宇文呈怒不可遏,直接一腳將那親兵踢翻在地,口中怒罵道:“他媽的,你要燙死我!”
那親兵倒在地上,咬了咬牙,爬起身來,立刻磕頭認錯:“公子,我錯了,公子饒命。”
雖然生氣,可宇文呈也沒力氣再打,但剛低頭要吹涼了那湯再喝,突然又想到了什麼,擡頭盯着那親兵:“你叫我什麼?”
“呃?”
那親兵一愣,再一想,立刻回過神來,急忙又磕頭認錯:“殿下!殿下!”
他們這些人在數日前就兵敗逃離了太原,而在太原收到的最後一個消息,就是宇文淵將要在大興城——之後也要更名爲長安城,城內登基稱帝,宇文呈自然和他兩個哥哥一樣,是要被冊封爲王的。
只是當時傳來的消息,還沒有正式告知封號而已。
現在,已經到了十三日,宇文淵在長安登基都過了七天了,可被冊封爲王的他,卻還被困在這個有進無出的山谷裡,因爲雨雪天氣,山谷裡的樹枝都被淋溼了無法生火,連續數日只能吃冷硬的幹餅,喝岩石上滴落下來的雪水,這種苦日子令他暴躁不已。
可再是暴躁,他們也衝不出去。
這個山谷固然易守難攻,令王紹及的人馬不能通行,但同時,那些人堵在外面,他們沒辦法出去。
更讓人難以忍受的是,今天雨雪終於停了,可風向也變了。
冷風開始往這個山谷裡吹,外面的人烤肉,煮飯的味道也跟着風吹進來,讓乾糧已經吃完,早已經餓了兩天的他們更加飢餓難耐,有些人只能勒緊褲腰帶,抱着手裡的刀劍悶頭睡覺,才能勉強捱過去。
宇文呈又氣,又沒有力氣生氣,只惡狠狠的瞪了那親兵一眼,然後道:“你若再叫錯,老子就砍了你!”
“是,是。”
那親兵諾諾的低着頭退下了。
宇文呈沒好氣的又瞪了他一眼,這才低頭準備喝湯,可剛吹涼了喝了一口,旁邊突然又匆匆的跑過來一個人,焦急的喊道:“三公子!”
“媽的!”
一聽到這個稱呼,宇文呈勃然大怒,一把將手中的湯碗摜到地上,只聽“啪”的一聲,湯碗摔得粉碎,油香四溢的肉湯也灑了一地,周圍的人看着,眼睛都紅了。
而宇文呈正要擡頭罵人,可一看到來人,立刻又止住了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