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前兩天都是跟雷玉同住,現在,伊阿蘇王子回來,人家夫妻自然是要住在一起的,所以立刻有人爲商如意安排別的帳篷居住,雷玉擔心這裡的人對她有敵意,特地讓安排在離她不遠的地方。
即便這樣,她還留着商如意在自己的帳篷裡,一來,兩個人能多說會兒話,二來,等到伊阿蘇回來,也好讓他跟商如意熟悉一下,畢竟,一個是自己的好友,一個是自己的夫君,她希望他們也能給彼此留下一個好印象,尤其商如意不能一直留在草原,她總是希望伊阿蘇能想辦法將商如意送回中原去的。
就在兩個人細細低語的時候,伊阿蘇回來了。
這個小太陽一般的小王子在撩開帳子走進來的時候,卻是眉頭緊鎖,一臉愁容,不知是遇到了什麼天大的煩難,商如意擡頭一看,莫名就覺得,他腦袋上好像有一對耳朵耷拉了下來。
不過,伊阿蘇一進帳看到雷玉,臉上立刻又浮起了笑容。
“阿玉!”
商如意急忙從矮桌前站起身來,對着他行了個禮,伊阿蘇王子也笑眯眯的上前來對着她點了點頭,道:“你們還在敘舊嗎?我打擾你們了嗎?要不,我先出去再逛逛。”
他說是這麼說,可一雙眼睛只流連在妻子身上,一刻都捨不得離開,這話也說得極委屈的樣子,雷玉沒好氣的道:“外面有什麼好逛的?”
“那,我留下?”
商如意笑道:“還是我走吧。”
說完,便準備離開。
雖然這麼說,但其實她的心裡纔是真的有些放不下,並不是存心要打擾這對夫妻相聚,而是她剛剛一直在擔心阿史那剎黎將兩位王子,和其他好幾位大臣召集到王帳裡,到底要做什麼,是不是爲了對南邊用兵?
如今,看到伊阿蘇回來,她難免想要弄個清楚。
果然,雷玉也道:“你先別急着走。”
商如意明白她的意思,只能又“厚着臉皮”,從善如流的回到她身邊,雷玉低聲道:“你的事情,我還得跟他交代呢。”
說完便轉頭看向伊阿蘇:“你剛剛怎麼愁眉苦臉的,是不是王帳那邊出什麼事了?”
“呃——”
伊阿蘇一下子被說中了心事,臉色更愁苦了幾分。
雷玉道:“說啊。”
伊阿蘇又想了想,終於嘆了口氣,道:“好吧,我就告訴你們吧,反正你們馬上也要知道了。”
說着,他看向雷玉:“父汗,要南下用兵。”
“……”
雷玉和商如意立刻對視了一眼。
不祥的預感變成了的現實,令商如意一時間心頭髮沉,說不出話來,只有雷玉蹙眉道:“可汗,還要攻打太原?”
伊阿蘇搖了搖頭。
“……!”
一時間,兩個女子都同時屏住了呼吸。
商如意幾乎快要忍不住開口詢問,到底還是忍住了,可心頭的不安卻是一陣一陣,如同潮涌一般拍擊着她的胸膛,令她的心跳都變得沉重了起來。雷玉的臉色更凝重了一些,沉聲道:“不是太原?那可汗要打哪裡?”
伊阿蘇道:“大興。也就是——”
他說着,轉頭看向商如意,而商如意的臉色驟然變得蒼白,彷彿失去了所有的血色,眼瞳震盪間,啞聲喃喃道:“長安。”
“……”
“剎黎可汗,要攻打長安?”
伊阿蘇點了點頭。
最不安的噩夢,又或者說,最不願發生的事,真的就要變成現實,發生在眼前了。
阿史那剎黎果然不肯輕易認輸,被奪回了太原反倒更點燃了他的怒火,只是這一次,他根本不再糾纏在太原這些地方,而是要直接對新生的大盛王朝的國都下手了!
如果真的把戰火直接引到長安,那對大盛王朝,和百姓,將是多大的打擊。
而且,舅父和舅母……
自己關心的親人們,都在那裡!
想到這裡,商如意的心頭越發焦灼如火,連垂在身側的手都不由自主的攥緊了拳頭,指甲深深的紮在掌心裡;另一邊的雷玉雖然也被這個消息所震驚,但到底心裡已經有了一些準備,而且——跟商如意不同,她所擔心的是大局,而不是某個具體的人,反倒沒有那麼難受。
她看着伊阿蘇:“那你剛剛臉色那麼難看是——”
伊阿蘇看了雷玉一眼,臉色不僅難看,更有些爲難的道:“父汗要我領兵出征。”
“什麼!?”
雷玉立刻睜大了雙眼。
她嫁來草原的時間不長,但也看得清,伊阿蘇是一直被剎黎可汗和迦元夫人呵護着長大的,雖然是個突厥王子,卻過得無憂無慮,有的時候甚至有幾分孩童的天真,他幾乎沒有參與過戰事,也沒有受過傷,更沒有經歷過刀與劍,血與火的考驗。
怎麼這一次,突然要讓他出徵了?
而且,還是這麼重要的戰役!
雷玉下意識的道:“這太危險了!”
不論是對於長安,還是對於眼前自己的夫君,這都太危險了!
伊阿蘇猶豫了一下,又接着說道:“所以,父汗下令,讓兄長把他的重甲騎兵交給我,由我統領。”
“啊?!”
令人震驚的消息一個一個的,如同巨石般迎面砸來,令帳篷裡的兩個女子連番驚詫,但這個消息比起剛剛的兩個,倒是沒有那麼什麼讓人擔心的餘地,雷玉在震驚之餘,甚至鬆了口氣。
重甲騎兵交給伊阿蘇,雖意外,卻是個好消息。
畢竟,只要出征,都有一定的危險,而有重甲騎兵在,最低程度,也能保證伊阿蘇的安全。
但出兵長安……
想到這裡,雷玉的心裡又是一陣糾結,她看了一眼商如意沉重憂慮的表情,又看向伊阿蘇,輕聲道:“這一仗,一定要打嗎?” 伊阿蘇眨眨眼睛:“我知道你在擔心什麼,其實,我也不想打仗的。而且——”
“而且什麼?”
伊阿蘇輕聲說道:“我看兄長他,並不願意把重甲騎兵交出來。”
一聽這話,雷玉的心裡頓時又是一動,另一邊的商如意也立刻敏銳的捕捉到了什麼,擡頭看向他,只見伊阿蘇繼續說道:“剛剛父汗提出這件事之後,兄長就一直不肯說話,我也向父汗進言,畢竟重甲騎兵是兄長他的母族——總之,如果要讓他交出來,他心裡一定難受。”
雷玉立刻道:“他不交,可汗就任他?”
“當然不是,”
伊阿蘇搖了搖頭:“母親,還有史蜀安義大人他們都在勸說兄長,可他始終不鬆口,後來惹惱了父汗,都要讓人把他拖下去抽鞭子了,幸好另外幾位大人攔住了,我也爲兄長求情,父汗才放過了他。”
“……”
“不過,父汗也說了,他交也得交,不交也得交,因爲這一次太原兵敗,帕夏將軍他們都捱了鞭子,只有他沒有,但他出兵無功而返,就是罪過,所以這一次出兵長安,不會再讓他去,可重甲騎兵卻是不能閒着的。”
“……”
“然後,兄長就說,給他一天的時間考慮——其實,也是準備。”
“……”
“明天,他就把重甲騎兵交給我。”
商如意和雷玉又對視了一眼,兩個人複雜的眼神中,卻都有一點清明。
伊阿蘇說,迦元夫人和史蜀安義那些人都在勸說阿史那朱邪,這個勸說,只怕不是勸說,甚至,見識過大業王朝走到最後一步,楚成斐被逼迫着遜位的那一場朝堂之爭後,商如意想都能想得到,剛剛在這西突厥的王帳裡面,是一幅怎樣劍拔弩張的場景。
但,阿史那朱邪還是認命了?
明天,他就要把自己的母族留給他的唯一的東西,能決定他在草原上的地位,甚至保住他王子之位的重甲騎兵,交給伊阿蘇?
商如意的心裡突然冒出了一點說不出的,近乎縹緲的思緒來。
再看着伊阿蘇愁眉不展的樣子,商如意竟也生出了一點心疼,對於他這種心性的人,面對這樣的爭鬥,而且是血親之間,而且自己還身處其中,只怕滋味不好受。
這個時候,也不好讓他再煩難了。
於是,她對雷玉輕聲說道:“我的事,還是晚些時候再說吧,你們,你們先商量你們的事,我先回去了。”
說完,便轉身走了出去。
剛一關上帳門,就聽見帳篷裡響起了伊阿蘇溫柔的聲音:“阿玉……”
商如意淡淡一笑,但再轉過頭來,看向眼前這個寬闊的牙帳,和牙帳外更一望無際的草原,臉上的神情又變得凝重緊繃了起來。
尤其迎面吹來的一陣冷風裡,夾雜着的沉重腳步聲。
商如意一擡頭,就看到一個熟悉的,高大的身影從那高臺上的王帳裡走了出來,身形魁梧,可肩膀卻緊繃得像一張拉到了極限的弓,尤其是他的臉,甚至比此刻的天色還更陰沉幾分。
是阿史那朱邪。
西突厥的大王子。
只見他一步一步的走下來,身後還有幾個大臣跟着,臉色也都十分凝重,在交頭接耳的說着什麼,顯然,是在商量對策,但這位朱邪王子卻一直一言不發,直到走近到他自己的帳篷時,幾乎是下意識的,擡頭往這邊的帳篷看了一眼。
然後,就看到了商如意。
目光交匯的一瞬間,商如意看到了他陰鷙,又冷厲的眼神。
“……!”
身上的某個地方抽搐了一下。
而下一刻,阿史那朱邪就低下頭去,好像什麼都沒發生,也什麼都沒看到一樣,一掀帳子,走近了自己的帳篷,另外幾個大臣也都要跟進去的時候,卻彷彿被他開口阻攔,幾人僵在那裡,又面面相覷了一陣,只能面帶疑惑的搖頭嘆息着,離開了他的帳篷。
帳子落下,只剩一片寂靜。
而身子同樣有些緊繃僵硬的商如意,靜靜的站在原地,一動不動,過了許久,才慢慢的低下頭去,看向自己的手,和那根早已經失去了知覺的小指尖。
剛剛抽搐的,就是這裡。
在對上阿史那朱邪的目光的那一瞬間,隨着這根早已經失去知覺的小指尖的抽搐,她的腦海裡,有一段塵封的記憶突然復活了。
說起來,她這隻小指頭從小到大就是傷痕累累,在跟那些乞丐打架被打斷之前,就曾經受過一次傷。
她模糊的記的,那是幼年時,跟着父親遊歷突厥的時候,曾經圍觀過一次草原上的人圍捕鷹隼,因爲想要活捉那隻兇悍的大傢伙,東突厥的神箭手放箭,射傷了那隻鷹的翅膀,比人還大的鷹隼就這麼慘叫着跌落下來。可即便翅膀上插了一支箭,血淋淋的,那隻鷹仍然不屈的掙扎着,有人靠近就伸出利爪,甚至尖利的喙去啄人。
最後,他們只能用一張大網蓋住它,讓它無法再傷人。
看到那隻鷹被牢牢的扣在地上,商如意也大起膽子,走過去便要伸手摸它。
誰知,就在大人們輕輕的掀起羅網的一角準備抓住那鷹的翅膀的時候,鷹突然張嘴,在商如意的小指頭上啄了一口,頓時鮮血直流,痛得她哭了起來。
當時父親立刻抽身回來,抱着自己直哄。
可那隻鷹隼卻趁着那個時候,從羅網中掙脫出來,又連啄了好幾個人,最後竟然扇動着受了傷,已經血淋淋的翅膀又一次騰空而起,拼命的飛走了。
商如意清楚的記得,那隻鷹在被羅網纏住,擡頭啄自己一口的那一瞬間,眼神,就和剛剛的阿史那朱邪一模一樣!
是,錯覺嗎?
不過,看着那帳門關上後,變得安靜的帳篷,好像一刻僵冷的心一般,商如意也弄不清,剛剛那一瞬間是不是自己看錯了,只覺得心裡那一點縹緲的思緒又一次顫動起來。
她若有所思的轉過頭去,一步一步,朝着婢女們給自己準備的那個小小的帳篷走去。
雖然距離不遠,可她走得卻很慢,而且一邊走,一邊四下張望,剛剛去往王帳的那些王公貴族們都已經出來了,有些三三兩兩的聚在一起說話,有些愁眉不展的離開,再往前方看去,那些密密麻麻的帳篷內外,全都是突厥士兵,生火做飯的,策馬練兵的,和往常沒有一點區別,
商如意越看,心裡那一點飄忽的疑惑越變得沉重。
有點,不對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