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入那個氣息熟悉,體溫熟悉,甚至,熨帖在背後的胸膛每一次起伏都無比熟悉的懷抱裡,商如意只覺得心跳如雷,一動不能動,甚至險些從他懷中滑落下去。
那隻強有力的手臂一把牢牢環住了她纖細的腰。
“……!”
這一次,商如意連呼吸都不能了。
而抱着她的這個人,竟也沒有多說什麼,只彷彿低頭看了她一眼,因爲那熾熱又沉重的呼吸吹拂過商如意的耳朵,燙得她微微瑟縮了一下,那人又沉沉的出了一口氣,另一隻手一勒繮繩調轉馬頭,便要策馬離開。
雖然心跳呼吸都已經快要不屬於自己,但商如意還是勉強抓住了一點理智,輕聲道:“等一下!”
那隻手立刻頓住:“嗯?”
“雷玉……”
“什麼?”
“雷玉,還在突厥牙帳。”
“你想讓我也帶她一起走?”
“我——”
“你應該明白,我如果執意要帶上她,你就得冒險。而且,冒險的結果是,我們可能都走不了。”
“……”
“我這一次,只是爲你而來。”
“……”
“而雷玉嫁來突厥,她是樑士德和他們結盟的結果,不論阿史那朱邪今日能否成功,他都不會在剛剛登上突厥可汗之位的時候就立刻破壞這個結盟,得罪樑士德。”
“……”
“雷玉是沒有危險的。”
“……!”
聽到這些話,商如意僵住了。
不僅是宇文曄說的,因爲和樑士德聯盟的關係,雷玉沒有危險,她更想到了,阿史那朱邪對雷玉的心思。
還有今天,她沒說完的話。
雷過已經歸附了大盛王朝,這件事從頭到尾,她都沒有在西突厥提過一個字,但除了她之外,還有一個人知道這件事,可他也從頭到尾沒有提過,這個人就是阿史那朱邪。
他沒有稟報阿史那剎黎,爲的,就是要保護雷玉,因爲之前就算有伊阿蘇在,剎黎可汗不會殺雷玉,但至少會有一些責罰以示效尤。
阿史那朱邪是連一點雷霆,都捨不得落到她身上。
甚至,商如意不由得去想,今天他願意就這麼放自己離開,除了宇文曄已經來到蒼頭河,直接威脅之外,是不是也有一點,是因爲今天在分別的時候,雷玉最後對伊阿蘇說的那番話——
“要麼,你把她好好的送走,要麼,你把她平安的帶回來。”
她說這些話的時候,阿史那朱邪也聽着。
所以,在宇文曄出現之前,他派人護着自己;在宇文曄來了之後,他放自己離開。
他對雷玉,不可謂不執着。有這麼一個人在雷玉的身邊,是福是禍,是幸是殃,實難說清。
“所以,”
就在商如意思緒一陣糾纏的時候,那沉重渾厚的聲音又一次在耳邊響起,而這一次,更像是直撞進了她的心裡:“我這一次,只會帶你走。”
說完,他便不再多話,調轉馬頭,便往來時的方向策馬飛奔起來。
商如意心亂如麻,但有一點,她很明白,一切早已成定局,從雷玉嫁給伊阿蘇的那天起,此刻,她只能轉頭,越過那高大寬闊的肩膀看向身後——濃重的血霧中,還有人在捨生忘死的朝着阿史那朱邪衝殺過去,但,在絕對的實力面前,憤怒和堅持,最終都只能化作一場風中的嘆息。
……
那一騎人馬,漸漸遠離。
在終於看不清依偎在一起的兩個人的身形輪廓的時候,阿史那朱邪終於收回了目光,而他的周遭,濃重的血霧終於慢慢的消散,最後一個不肯投降的將軍,被人反扣着雙手抓到了他的馬前。
阿史那朱邪只輕輕一揮手,立刻,刀光閃過,人頭落地。
周圍的人都低下頭去,不敢再看。
他沒有任何的解釋安撫,只用冰冷的目光巡梭過每一張膽戰心驚的臉,然後說道:“隨我回牙帳,繼承可汗之位。你們,都是我的功臣!”
一衆全身浴血的重甲騎兵立刻揚起手中的刀劍,齊呼:“是!”
他們的聲音過後,其他那些士兵們也紛紛舉起手中的武器,附和着喊道:“是!”
於是,阿史那朱邪立刻調轉馬頭,丟下了腳下這片屍山血海,只留了幾個士兵,在此地守着已經被上百隻箭矢紮成兩隻刺蝟的阿史那剎黎和伊阿蘇的屍身,一招手,便率領着人馬朝着牙帳飛奔而去。
雖然他封鎖了消息,可是,牙帳離蒼頭河,說遠,也沒有那麼遠。
這裡的人漸漸也發現了不對,更看到這支原本應該去迎擊大盛王朝來犯人馬的軍隊竟然這麼快又掉頭回了牙帳,立刻有一隊人馬從王帳附近走出來,沿着直道走到了牙帳的入口處,正是之前帶着商如意回來的時候,就前來迎接過他們的史蜀安義。
一看到這批人全身是血,顯然是經歷了一番大戰,他急忙往周遭看了一眼,卻沒有發現阿史那剎黎的身影,立刻道:“可汗呢?”
話音剛落,阿史那朱邪翻身下馬,走到他面前。
史蜀安義皺了一下眉頭,剛要開口說什麼,就看到阿史那朱邪對着他猛地一揮手。
一道寒光,從眼前閃過。
史蜀安義原本要出口的話,被一陣冷厲的風驟然割斷,他瞪大雙眼,直直的瞪着阿史那朱邪,下一刻,就看到一陣血花從自己的咽喉處猛地噴灑出去,濺紅了阿史那朱邪半張臉。
史蜀安義,就這麼直挺挺的倒下了。
他身後的幾個士兵嚇壞了,剛要說什麼,阿史那朱邪身後的人已經一擁而上,幾刀功夫,再無一點聲息。
這一殺,乾淨利落!
但即便幾乎沒有發出任何預警的聲音,可大軍回帳,牙帳內的人還是本能的出來,一見此情形,嚇得全都目瞪口呆,更不敢多話,而阿史那朱邪身邊的人已經迅速的朝着各營各部飛奔而去,向他們宣佈——
“可汗戰死,伊阿蘇王子戰死!”“朱邪王子繼承可汗之位!”
“所有人都不要亂動,侍奉新可汗,重重有賞!”
只幾句話,似乎就已經把外面的發生的事說得一清二楚,可還是有些人不能相信的,尤其是聽到這個消息,倉惶的從王帳裡飛奔而出的那個窈窕身影,迦元夫人險些跌坐在地,一張嬌媚的臉霎時慘白如紙,她一隻手扶着帳門,兩眼通紅的望着前方:“不可能!”
這時,阿史那朱邪已經走到了直道盡頭,王帳的下方。
他只擡頭看了一眼,便轉頭,對着身後的兩個士兵使了個眼色,那兩個人立刻領命,帶着一隊人馬衝了上去,將迦元夫人直接拖進了王帳,只聽見一聲慘叫,隨即,一股濃烈的血腥味從王帳內傳出。
緊接着,更多的慘叫聲傳來。
是阿史那剎黎在出徵之前,留在牙帳內的幾個大臣,他們原本還在王帳內和迦元夫人交談,興致勃勃的商議着等到今天大勝之後,伊阿蘇王子接掌重甲騎兵,再等立下軍功——甚至,都不用立下軍功,以剎黎可汗對夫人的寵愛,對伊阿蘇王子的寵愛,他繼承可汗之位,指日可待。
而這些大臣們,因爲早就站隊的關係,自然也能繼續得到重用,享受榮華富貴。
但現在,美夢碎了。
阿史那朱邪只看了一眼那巨大的王帳,卻沒有多做停留,轉身便朝着另一個略小一些的,但這些日子一直牽繫着他的心跳的帳篷走去。
是雷玉的帳篷。
走到門口,他停了下來,又對着身後揮了揮手,原本跟在他身後的那些親兵立刻後退了幾步,但也沒有完全散開,而是停駐在離帳篷還有幾丈的地方不動,等候阿史那朱邪的吩咐。
阿史那朱邪擡起手來,卻是先用袖子抹了抹臉,將剛剛史蜀安義噴灑在他臉上的血跡擦淨,這才深吸了一口氣。
然後伸手,撩開了帳子。
這個帳篷比起王帳固然小了很多,但比起他的帳篷,卻還是大不少,因爲這裡原本是伊阿蘇的居所,也因爲伊阿蘇從來都得寵,哪怕只是次子,得到的寵愛和賞賜,甚至居所的優渥程度,都要多過他許多。
但他從來沒有因爲這些東西嫉恨過。
直到這個帳篷裡,多了一個人。
此刻,這個人就坐在帳篷正中央的矮桌的後面,已經和初次見面的時候不同,她早就習慣了西突厥女人所穿的皮襖,遮掩了颯爽又美好的身姿,可阿史那朱邪卻一直記得,記得她初次嫁到草原的那一天,穿着一身紅衣,頭上還蓋着一片紅布。
一陣如他心意的風,在她走過自己面前的時候,掀起了那片紅布。
他看到了一張美麗無比的臉,甚至連自己盯着她發呆,令她臉頰緋紅,有些不悅的瞪了自己一眼時嗔怒的樣子,都那麼令人心動。
從那之後,他就一直想着,想着再見那一幕。
而想要再見那一幕,他只有一個辦法。
此刻,他終於將一切付諸實際,也走到了計劃的最後一步,他就要擁有這個朝思暮想,魂牽夢縈的人,卻第一次感覺到自己的心跳失衡,一步邁出,心跳如雷,甚至不用看,他自己都能感覺到自己的臉上一陣一陣的滾燙,入火燒一般——
如果商如意,或者別的中原人在這裡,會告訴他,這是“情怯”。
可相比起他的臉頰如火,此刻慢慢從矮桌背後站起身來,再慢慢走向他的雷玉,那張嬌美的臉上,卻是慘白。
白得,像一個剛剛被從身體裡抽出的幽靈。
只有一雙眼睛,充血通紅,彷彿幽靈臨死前不甘的心緒。一看到她的眼神,阿史那朱邪的心跳頓時一沉,呼吸也隨之窒住。
他當然知道,剛剛讓人在整個牙帳大喊的那幾句話,雷玉一定已經聽見了,只是,別的人或許會全盤接受,又或許在一點猜疑之後,會勉強接受,可她,絕對不會相信。
雖然沒有來由,但他就知道。
這個女人,懂得周遭會發生的一切。
也懂他!
想到這裡,他深吸了一口氣,讓自己平靜下來,而雷玉已經走到他面前站定,慘白的臉微微仰起看向他,卻一個字都沒有說。
先開口的,還是阿史那朱邪。
他道:“我沒有把她平安的帶回來,但我把她好好的送走了。她現在,已經跟着宇文曄離開,我想,不會再回來了。”
“……”
“所以你——”
雷玉終於開口,失去了血色的脣如同快要枯萎的花瓣,翕動時,透着一股失魂的無力:“你要如何?”
“你,跟我吧。”
“我跟你?”
雷玉突然笑了笑,那雙原本有些通紅的眼睛,這一刻涌起了滾燙晶瑩的淚,幾乎就要奪眶而出,可她卻死死的咬着牙,止住了落淚,只起身,慢慢的走到了阿史那朱邪面前。
她笑道:“你要我跟你?”
阿史那朱邪看着她:“對。”
“哈哈,哈哈哈哈。”
雷玉又笑了起來,笑得彎下了腰,她雙手護着小腹,彷彿直不起腰來,又彷彿痛得厲害,下一刻就要倒下似得。但阿史那朱邪反倒更加平靜了下來,他面無喜怒,只平靜的看着她,想來陰鷙森冷的眼中,終於有了一點溫暖的溫度。
下一刻,眼前寒光一閃。
雷玉突然從腰間拔出一把刀,猛地朝着阿史那朱邪刺了過去!
就在刀尖就要刺穿阿史那朱邪的胸膛的一瞬間,他一伸手,牢牢的抓住了雷玉的手腕,只一用力,雷玉便感到手腕處一陣瀕臨碎裂的劇痛傳來,她低呼了一聲,短刀應聲而落。
阿史那朱邪一用力,將她拉到了自己的面前。
這一刻,雷玉已經沒有了任何可以反抗的東西,但她卻不肯順從,只擡起頭來,用通紅的眼睛死死的盯着阿史那朱邪:“早晚有一天,我會殺了你,爲伊阿蘇報仇!”
“……!”
阿史那朱邪的眼瞳,微微一震。
但下一刻,他的神情再一次冷漠下來,陰鷙的眼神恢復如常,握着雷玉手腕的那隻手也放鬆了力道,卻並沒有鬆開她,只平靜的說道:“那太好了。”
“……”
“但你想要殺我,就必須留在我的身邊,否則,你沒有任何機會。”
“……”
“留在我身邊,才能殺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