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沈無崢憂心忡忡的對商如意說着那些話的時候,宇文曄已經策馬飛奔,不僅踏破漆黑的朱雀大道的寧靜,急匆匆的腳步更是打破了宮中如同凝固成形一般的死寂。
守在兩儀殿外的玉公公聽到消息,急忙迎上前來,就看到宇文曄高大的身影從夜色中走來。
他慌忙道:“殿下?您怎麼——”
宇文曄道:“父皇睡下了嗎?”
“還——,殿下有什麼事嗎?陛下已經休息了,不好打擾。有什麼事,還是等明天再說吧。”
“我有急事,要跟父皇稟奏。”
“可是——”
玉公公面色猶豫的看着他,正爲難的時候,身後緊閉的大門內傳來了一個低沉沙啞的聲音,在這樣漆黑的夜色中,竟然透着幾分徹骨的寒涼和千斤的沉重,一下子壓得兩個人的呼吸心跳都沉了一下。
“玉明禮,讓秦王進來吧。”
宇文曄眼睛一亮,立刻擡頭看向前方,兩儀殿門窗緊閉,根本看不到裡面的情況,而這聲音雖然聽來沙啞,卻顯然非常的清醒,並非被吵醒的樣子。
玉公公鬆了口氣,立刻上前將大門推開了一些。
“殿下,請。”
宇文曄點點頭,推門走了進去。
一走進兩儀殿,宇文曄的呼吸又是一沉。
兩儀殿是整個皇宮中除了正殿之外最大的宮殿,作爲皇帝的寢宮,這裡除了氣勢恢宏之外,並沒有多餘的奢華裝飾,因此未免顯得有些空洞,即便平日白天走進來,也會覺得過分的高大寬敞,而此刻,整個大殿幾乎一片漆黑,完全看不到周圍的牆壁房樑,更給人一種置身無盡黑暗的錯覺。
幸好,這裡不是完全的漆黑一片,前方仍然有一盞燭火。
正是宇文淵坐在大殿正前方,桌案上只擺着一盞小小的燭臺,微弱的火光僅僅照亮了他眼前的方寸之地,好像這一片漆黑如墨的夜色中,也只有那一點光亮,能給人指引。
宇文曄慢慢的上前一步,又一步,每一步都好像踩在下一刻就會坍塌的虛空之上,但他卻堅定的走着。
終於,走到了宇文淵的面前。
他俯身叩拜:“兒臣拜見父皇。”
“……”
宇文淵那雙平日裡炯炯有神的虎目此刻只盯着那一盞因爲有人靠近而微微輕顫的燭火,雖然看着火光,可眼神卻反倒比任何時候都更黯然,甚至有些無神,直到聽見了宇文曄的聲音就在面前響起,他才慢慢的轉過眼瞳看向他。
“你,來了。”
“是。”
“你從何處來?”
“兒臣去了郡公府弔唁,剛剛回來。”
“你,去弔唁神武郡公?”
“是。”
直到這個時候,宇文淵的眼神才終於動了一下,可映着火光的眼瞳卻反倒透出了幾分冷意,他上上下下的打量了一番自己的這個兒子,然後道:“心有何感?”
宇文曄道:“此番龍門渡一役雖非正式的作戰,但郡公仍是爲了父皇的大業,爲了弭平叛亂,生擒反賊而死。”
“……”
“此情此志,皇天后土皆可感知。”
宇文淵的目光又閃爍了一下,道:“你是這麼想的?”
宇文曄道:“兒臣還想,郡公雖死,其志不滅,兒臣身爲晚輩,更應該繼承他的志願,爲父皇的大業而戰,鞠躬盡瘁死而後已。”
“……”
宇文淵沒有再說話,只是在長久的沉默和凝視他之後,慢慢的合上了眼睛,再轉過頭去看向眼前那盞孤寂的燭火的時候,眼神中甚至第一次有了一絲惘然。
他道:“你今晚來,就是爲了跟朕說這個?”
“不只。”
“你還要說什麼?”
“兒臣剛剛在郡公府,見到三弟了。”
“什麼?”
一聽這話,宇文淵的眉頭一皺,立刻又轉過頭來看向他,神情有些訝異:“炎劼?他怎麼回來了?”
宇文曄道:“看來,並不是父皇的旨意召他回來的。”
宇文淵道:“朕並沒有給他這樣的旨意。”
“哦……”
說到這裡,宇文曄輕輕的點了點頭,便不再開口,而宇文淵似是察覺到了什麼,眉頭微蹙的看着他,道:“他爲什麼回來?”宇文曄道:“兒臣只在郡公府跟三弟匆匆見了一面,未及詳談。不過,既然三弟回長安後,還未來拜見父皇就先去了郡公府,那看來,他應該是知曉了神武郡公的事,所以特地回來弔唁。”
他這一番話,輕描淡寫,雖然是在幫宇文呈解釋了爲什麼無召回京的原因,卻也把他無召回京,且連皇帝都沒拜見的就擅自在城中走動的事情擺在了眼前。
宇文淵的眉心又是一蹙。
他沉沉道:“既然如此,你應該把他也帶回來纔是。”
宇文曄道:“三弟剛到郡公府弔唁,而且,他跟皇兄也還有話要說,兒臣想着皇兄向來處事妥帖,定然會在問明一切之後帶三弟回來拜見父皇,所以就沒有插手此事。”
“那你深夜到此,就只是爲了跟朕說這個?”
“兒臣還有另一件事稟報。”
“哦?什麼事?”
宇文曄擡起頭來,目光灼灼的看向宇文淵,鎮定的道:“兒臣想要向父皇請旨,加派人手前往興洛倉。”
“興洛倉?”
這三個字令宇文淵的神情又是一凜,雖然這兩日,他整個人都沉浸在悲慟當中——到了他這個年紀,最怕的就是失去,而且是周遭熟悉的人的離去,而神武郡公董必正,是他和他的家族岌岌可危的時候給予他最大幫助的人,雖然這樣的幫助,是以一場當時他並不完全願意的婚嫁爲條件,可在那之後,董家的確成爲了他最堅實的後盾,哪怕在受到楚暘猜忌,數次想要置他於死地的危急關頭,董必正也從來沒有退縮過。
那場“交易”,早已經在他和董夫人的相濡以沫,長子的誕生,和這些年的共渡難關的經歷中,變成了骨肉難分的親情。
可就在他繼承大統,快要完成他們年輕時一統天下,令四海昇平的心願的時候,董必正卻死了。
而且,是這樣的死亡。
他不僅難以相信,更難以接受,這兩日,他不上朝不見臣,更閉門不出,只守着這麼一盞微弱的燈火,好像想要從這樣的孤寂裡找到一點安慰,卻什麼都找不回來,心頭的空洞越來越大,而在那空洞當中,更有一種說不出的恐懼在漸漸的滋生,如同周遭的黑暗快要吞噬他眼前的這一點火光一般,幾乎就要將他整個人吞噬。
可是,宇文淵畢竟是宇文淵。
一聽到關於前方的戰事,他立刻清醒了過來,充滿疲憊的紅血絲的眼睛也立刻爆出了一縷精光。
他問道:“興洛倉,出什麼事了嗎?”
宇文曄道:“自從申屠泰拿下了宋許二州,樑士德顯然已經知曉了我們準備出兵東都的計劃,所以,他這些日子一直不停的派兵滋擾,想要攻下興洛倉城。晏不壞這些日子的壓力很大,爲了避免有所閃失,他已經派人封閉了整個山路,一旦有人上山,若無我大盛王朝的旨意和軍令,他就立刻放箭示警,若還不退的,就會立刻動手。”
“……”
“即便如此,樑士德也沒有給他太多喘息的機會。”
“……”
“晏不壞在那裡已經守了許久,雖然興洛倉城易守難攻,可若久攻無援,城內的人心難免浮動。”
“……”
他的話雖然說得不少,可宇文淵在聽到其中一句的時候,眼神中的精光更甚,猛地擡頭看向他,即便心中早有準備,被那精光內斂的虎目突然注視,彷彿要看穿自己的皮肉血骨一般,宇文曄還是感到一陣寒意從心底升起。
他跪在地上,默默的在袖子的遮掩下,握緊了拳頭。
宇文淵道:“你剛剛說,只要上山的,晏不壞都會阻攔。”
“是。”
“那麼,除了樑士德的軍隊,他還阻攔過誰?”
“……!”
宇文曄的呼吸一窒。
看來,即便是這樣的悲慟,即便是自己有再多的話語掩飾,也不妨礙宇文淵輕而易舉的將他想要的真相找出來,宇文曄緊握拳頭的掌心已經出了一些冷汗,這令他第一次感覺到自己的拳頭也有些握不緊了。
在心裡深吸了一口氣後,他終於說道:“還有,三弟。”
宇文淵的目光一閃:“齊王?”
“是。”
“……”
宇文淵沒有再說話,而是深吸了一口氣之後,突然對着黑洞洞的大殿道:“掌燈!”
話音剛落,外面已經響起了一陣腳步聲,只見玉公公領着一隊宮女慌忙走了進來,只見他們的身影在晦暗的光線下不停的晃動,一盞一盞的燭火在人影的晃動間點亮,不一會兒,整個兩儀殿變得燈火通明起來。
跪在大殿中央的宇文曄,和坐在大殿上看着他的宇文淵,兩個人之間,再無一絲可隱藏的行跡。
宇文淵慢慢的站起身來,一步一步的踱到了宇文曄的面前,他身上的衣裳在洗淨之後,自然還有薰香,可這個時候,卻有一股屬於他的,武人的氣息壓過了那薰香,如同無形的鐵籠,一下子籠罩到了宇文曄的身上。
他低着頭,只聽頭頂傳來宇文淵冷冷的聲音——
“這就是你深夜覲見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