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文愆修行多年,哪怕再涉紅塵,成爲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太子殿下,甚至上了戰場,去拼命,去搏殺,他也從未放棄過在家的修行。
可是,自神武郡公死後,他已經很久沒有來這個房間。
此刻他站在這仍殘留了淡淡檀香的房間中央,對着端置於香案上的佛龕,可他的神情卻並不像過去那麼虔誠清靜,相反,香案上的燭火在有人靠近的時候搖曳了一下,雖然火光正對着他的臉,卻並沒能照亮他的臉龐,晦暗的光線反倒給那張俊美無儔的臉籠罩上了一層更深的陰霾。
而他的目光,更像是在冷冷的注視,審視。
這種目光令虞明月不解,也感到一陣莫名的寒意,但她還是上前一步,輕聲道:“外面的人我都已經打發了,殿下這下可以安心的休息幾天。”
“……”
“宮中若有消息,我會隨時來告知殿下的。”
“……”
“殿下,你——還有什麼要交代的嗎?”
宇文愆一言不發,一動不動,好像根本沒有聽到她的話,甚至身邊都沒有她這個人一般,仍舊平靜的看着那佛龕。
虞明月只能黯然的轉身離開。
可剛邁出一步,心中卻始終有些不甘,虞明月又停了下來,回頭看着那晦暗光線下清俊的輪廓,啞聲道:“你是因爲我處置了樓嬋月,是爲了她,所以跟我生氣的嗎?”
“……”
“可是你明明已經知道了,是她和樓應雄膽大妄爲,自作主張,才爲你招來了這樣的禍端。這一次,若不是皇上明察秋毫,知曉此事跟你無關,恐怕現在你已經——”
“……”
“我處置她,有什麼不對?”
宇文愆終於轉頭看了她一眼。
他的眼瞳透明清淺,在龍門渡一戰之前,不論遇到什麼事,什麼人,那眼神都透着幾分溫潤平和,而自那之後,他的眼神一天比一天黑,一天比一天冷,此時這淡淡的一眼不僅深邃無底,更彷彿藏着一把利刃,刺得虞明月呼吸都爲之一頓。
她下意識的避開了這銳利的目光。
而宇文愆開口,聲音卻十分的平靜,甚至透着幾分溫和:“我並沒有怪你,我只是在想你說的那兩個字。”
“哪兩個字?”
“雌竟。”
“雌竟?”
不知他爲何會在這個時候想起這兩個字,而一想起前些日子他對自己的“警告”,和自己心底隱秘的,甚至不堪的念頭,虞明月下意識的屏住了呼吸,小心的道:“你,想這個,做什麼?”
宇文愆慢慢的轉過身來看着她,道:“你說,今天早上在我們剛離開的時候,你看到那個尋上門的人,就猜到可能是樓家父女暗中做了手腳,對嗎?”
“是。”
“你能這麼快的想到他們身上,是不是因爲,你原本也有些懷疑樓良娣?”
“……是。”
“那爲什麼你沒有告訴我呢?”
“因爲——”
虞明月囁喏着,似有些難以啓齒,宇文愆看着她閃爍的雙眼,平靜的說道:“是因爲之前,我跟你說過那些話吧。你怕你繼續針對她,會讓我覺得你是個心胸狹窄,只顧着跟人‘雌競’的人,所以沒有再說什麼。”
虞明月咬着下脣,輕輕的點了點頭。 宇文愆道:“也就是說,如果沒有那天我跟你說的那些話,如果沒有你刻意的不想去‘雌竟’,憑着你對她的懷疑,也許你會早一天發現這件事,那今天應對父皇的責問,我也就不會全無準備。”
“……”
“所以,是我的話誤了你。”
“……!?”
虞明月沒想到他會這麼說,但仔細一想,也的確如此——如果不是因爲那天宇文愆告誡她若要‘雌竟’也要光明正大,這些話讓原本就以“雌竟”爲恥的她心有餘悸,哪怕心裡對樓家父女有再大的不滿,甚至的確有些懷疑,卻也爲了自己在他心裡的形象而畏首畏尾。
宇文愆長嘆了口氣,又轉過頭去看着香案上的佛龕,沉沉道:“我剛剛一直在想‘雌竟’這兩個字。我在想,想出這個詞的人,何其歹毒。”
虞明月一下子睜大了雙眼,驚詫不已的看着他:“啊?”
宇文愆道:“這個詞裡,最要命的,就是那個‘雌’字。”
“爲什麼?”
“因爲與雌相對的,就是雄,照你說的,所謂的‘雌竟’,是兩個女人在相爭。可是,人爲何不能相爭?”
“……”
“就連修佛,現在的南北禪宗就有神秀慧能之爭;男子們上陣殺敵,朝堂對峙,甚至沿街叫賣,也要比個高低聲,哪裡不是爭鬥?而這些爭鬥,被叫做金戈鐵馬,氣吞萬里如虎,羽扇綸巾,檣櫓灰飛煙滅,男人之間鬥得再難看,也能被說得好聽。”
“……”
“爲什麼女子之間的爭鬥,卻要叫做‘雌竟’?”
虞明月完全沒有想到他會說出這些話,但聽到最後一句話,還是認真的想了想,才說道:“其實,在我們那裡,‘雌竟’被說得最多的時候,是兩個女人爭搶喜歡的男人的時候。”
“那,兩個男人爭女人的時候,怎麼說?雄競?”
“……沒有說法。”
“這就對了,”
宇文愆道:“這就是創造出‘雌竟’這個詞的人的歹毒之處,爭奪的是男人,卻不見‘男人’。”
“……”
“再說了,追求喜歡的人,不論男女,有什麼不對嗎?”
“……”
“古人都知道用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來歌頌男子追求女子,爲什麼女子追求男子,就要被貶低?”
虞明月想了想,道:“也許對你來說很難理解,但我們——我們那裡的人認爲,有這個時間去搶男人,不如去賺錢,去做好自己的事業。”
宇文愆淡淡道:“這就更不對了,金錢,權力,和喜歡的人,沒有什麼不同。”
“……”
“摩登伽女愛慕阿難,哪怕被拒絕,被阻撓,化身石橋去受那五百年的風吹日曬也要堅持,難道這樣赤誠的愛慕,還不如一些人對權錢的迷戀?我看未必。”
“……”
“人的喜歡不該分高低貴賤,如果一定要分,也並不能以人的喜歡來分,而是爲了得到所使的手段,有光明磊落和卑鄙低劣之分。”
在真實歷史上神秀慧能之爭發生在晚些時候,但這裡因爲合適就直接用了,反正我是半架空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