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的講述,讓簡桐也是感同身受。自己剛剛知道蘭泉也是靳家人的時候,心中也同樣存了一層防備。總以爲一家人都是一樣人,有靳欣那樣的姑姑,蘭泉自然也好不到哪裡去。所以最初,簡桐也是千方百計想要推開蘭泉。
當然某人黏度堪比超強強力膠,簡桐非但沒能推開,反倒越發纏上了身。
所以聽着母親的講述,簡桐只覺心疼,“媽,公公他當年放棄了麼?”
袁靜蘭在黑暗裡閉上眼睛。不由得想起當初第一次見到蘭泉的那個晚上。那孩子就那麼直接衝到她眼前來,本是莽撞冒失,可是卻站在她面前那樣斯文守禮地鞠躬,“伯母好。晚輩姓靳,雙名蘭泉。”
袁靜蘭當時心便顫抖起來,只覺時光彷彿倒轉,曾經於某人眼底執着明亮的光芒,當時又在另一年輕眼底重見。可是縱然那光芒清透執着又能如何呢,終究敵不過歲月流轉、家門高闊。
“唉……”袁靜蘭深深一嘆,“他也本是心高氣盛的人,怎麼可能容得我那樣回擊他?”
其實此時想來未免後悔。如果當日自己不是立意與他對着幹,是不是日後兩人之間的糾葛便不會那般越纏越深?
“公公定然是反倒被越挫越勇了。”簡桐也只能輕輕嘆息。
有時候緣分來得看似眉目不清,甚至望望還披着仇怨的外衣,可是究其內心,終究是一種在乎、一份心上疼痛。
夜色深濃,袁靜蘭戴了大大的口罩,手上挽了個土籃子出門,另隻手上拎着鐵絲纏成的小撓子。
護城河邊上是國營大工廠的排渣地,她每個晚上都來撿煤渣。
入秋了,北方的夜晚已經冷了。北方人是離不開煤炭的。可是家裡的酒樓早就給封了,爸又總是給抓去批鬥,所以幾乎沒什麼經濟收入。哪兒來的錢買煤?每個晚上袁靜蘭就都要這樣偷偷出門來護城河邊撿煤渣。
那個年代國營大廠的資源都是免費劃撥的,所以浪費也蠻嚴重。大鍋爐裡燒鍋的煤炭,許多都是沒燒完全的,也就是俗稱的“煤糊”,撿回去還能繼續燃燒。
城市裡的平民許多都是靠撿煤渣讓家裡熬過冬季,不過人家一般都是家庭主婦帶着小孩子來撿,她這樣的大姑娘倒是獨一份。
袁靜蘭也不好意思,所以每次都用大口罩矇住臉。
月華如水,飄落河面。粼粼的,泛起純白清波。袁靜蘭撿累了,直起身子來遙望水上清波。其實她挺喜歡來這兒,這裡清淨,撿滿了煤渣又會覺得很有成就感,很開心,因爲第二天家裡的爐火又有了着落。
她來得晚,整個河沿兒上已經沒了旁人。
袁靜蘭放下手裡的鐵絲撓子,閉上眼睛。有風從河沿兒上輕過,吹動樹葉沙沙,袁靜蘭只覺彷彿又聽見了《白樺林》的節奏。她緩緩微笑起來,隨着腦海中想象的節奏曼妙起舞。
她是會跳舞,只不過從來沒在人前顯露。
其實人的舞蹈並非都是刻意學習而來,而是舞蹈本身就是人的天賦。縱然沒有過專業的訓練,她的舞姿依舊曼妙動人。
風吹來,白樺林裡葉聲嘩嘩。一條長路通向遠方,而心上的人啊即將爲了祖國而奔赴前線。不知道他何時才能歸來,縱然不捨卻也知道爲了祖國的安寧,所有有抱負的男子都應該毅然踏上征途。可是她的心裡畢竟漾滿了悲傷,無法想像,見不到他的日子,她將如何度過。
唯有最後爲他跳一支舞,將所有的心聲都寄託給這片白樺林,請於他經過的路邊,替她將他守望……請保護他、陪伴他,就像她永在他身旁。
袁靜蘭的心神完全融入音樂與舞蹈的情境裡,只覺心中騰涌着歡樂,卻也無限地哀傷。她的動作柔曼而有力,眼淚卻也不自覺滑落眼角。
世間最痛的不是陰陽永隔,而是——生別離。
靜靜水畔、寧謐夜色裡,忽然響起靜靜的掌聲。
袁靜蘭就是一愣。
水畔垂楊柳的後頭轉出英挺的少年,目光灼灼如天上恆星,“我就知道你會跳的很好。”
袁靜蘭慌了,提起土籃子撒腿就跑。
河邊是工廠排渣之地,廢煤渣堆成高高的小山,袁靜蘭慌不擇路地向下跑,被大焦煤塊兒給絆倒,狼狽地跌倒在地,身子順着煤渣坡面向下滑……
“你看你跑什麼呀。再說你跑,就能跑的掉麼?”
人家靳萬海根本就沒在後頭追,只是好整以暇先到了坡底,蹲在那兒伸開手——袁靜蘭就自己滑到人家懷裡去了。
袁靜蘭恨得連忙推開他,“你幹什麼?”
靳萬海軟玉溫香抱了個滿懷,雖然只是短暫一瞬,不過卻也足夠開心。白天的鬱卒就也散了,也不顧煤渣堆髒,順勢就坐下來,就在袁靜蘭身邊兒。
“其實我早知道你會跳舞。就是在這兒。有次我騎自行車從這河沿兒經過,時間也跟今天差不多,就正好看見你在這兒跳舞。”
靳萬海眯起眼睛來,回想當日情形,“那天還微微有點霧,我遠遠看見河沿兒上有人在跳舞,那樣好看,還以爲是河裡出了妖精……”
“你!”袁靜蘭惱了,伸腳踹靳萬海。靳萬海正坐在煤渣堆上,這一踹,人就順着煤渣往下出溜。不過不狼狽,倒像是打話題。
那傢伙身子向下出溜着,人卻轉頭而笑,“你不知,最美的女子就是妖精麼?她們最擅勾魂攝魄,我那晚就丟了魂。”
靳萬海的身子終於隨着滑坡出溜到了坡底,他的眸子卻始終定定落在袁靜蘭身上,“喂,你可看見了我的魂?”
袁靜蘭再躲閃,又如何聽不懂這話裡的含義?
少女驚恐大於驚喜,只起身想逃,“你,你跟我說什麼封資修的鬼話!我,我要回去了!”可是起來的太慌了,腳下的煤渣堆又是一頓滑坡。無巧不巧地,身子已經在坡底的靳萬海一伸手,就又將袁靜蘭抱了個滿懷!
袁靜蘭如何不惱,揚手推開他,“你,你不要臉!”
靳萬海搖頭嘆息,“魂都沒了,還要臉幹嘛?”
袁靜蘭又羞又怒,眼淚都被迫得落下來,“靳萬海你到底想幹什麼?你妹妹欺負我還不夠,你也想拿我當你們的玩具嗎?”
“你們是根正苗紅的大院子女,我是黑五類的狗崽子,可是這身份不是我袁靜蘭自己想要選擇的!我生來就在這樣的家庭背景裡,我無法選擇,但是不等於我就得給你們當玩具!”
袁靜蘭含淚怒目瞪着靳萬海,“王侯將相寧有種乎?靳萬海,別以爲我會乖乖聽你擺佈!”
袁靜蘭的鄰居,有一枝花之稱的美麗女孩,一直被街上一個痞子追求而不答應。後來痞子的老爹當上了造反派頭頭,而那女孩的父親曾經是開藥材鋪子的,所以那造反派就說她家是資本家……沒辦法,爲了救家人,那女孩只能委身給那個痞子!
同樣的事情,難道也要發生在她袁靜蘭身上麼?她絕不,死也不!
“靳萬海,全校同學都知道你將來是要跟於靜怡結婚的。更何況於靜怡也是我的朋友,她又是那樣好的女孩子,所以請你惜福,不要再來招惹我!”
袁靜蘭只覺心中憋悶,彷彿千頭萬緒無法理清。她當然明白靳萬海跟那個痞子是不可相提並論的,可是那種難過就是如同棉花團狠狠塞在胸腔裡,上不去也下不來。
就連此時自己來撿煤渣的慘景竟然也讓他看見!——她最後的一點自尊定然也已經被他踩在腳下!
她不喜歡這樣,真的不喜歡……
袁靜蘭推開靳萬海,哭着跑走。
連土籃子裡的煤渣都忘了拿。
其實拿也沒用,一籃子的煤渣在撕扯裡早已經散落一地。靳萬海皺眉,望了望腳下的土籃子,再揚眸去望月光下哭着跑遠的背影,也只覺心如亂麻。
他做錯了什麼?
是不是他對她的感覺全是錯了,她根本就對他無意?
她是袁家的女孩兒,他很早就知道。父親當年受袁家恩惠,這事情就算旁的兄弟姐妹不知道,他卻是知道。大哥從小性情略顯輕狂,所以父親很早便已經培養他,於是將許多事情都說給他聽。
於是他不可能不去注意這個袁家的女孩兒。
他的目光始終落在她身上,只是她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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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稍後第三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