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身華服的福王妃赫赫然站在正賓席上,巧笑嫣然,分明是幾個孩子的母親,歲月卻似乎不曾在她面上留下痕跡,光潔如玉的面龐上隱隱有些慈愛的笑容。不知爲何,沈紫言眼眶微溼,來的都是見過的熟人,李夫人,許夫人,齊夫人,安夫人……
這些夫人都是沈二老爺同僚的夫人,唯有福王妃出自公卿之家,杜水雲笑語瑩然的站在一旁,衝着她擠眉弄眼。原本一顆涼透了的心突然生出了些許暖意。雖不時瞥見大太太一雙眼晦澀不明的直盯着她瞧,心裡也覺得輕鬆了許多,隨即又覺得有些感動。
本來心裡已做好最壞的準備,以爲正賓必是沈大太太無疑了,哪知現在才發現是福王妃,也不知父親是怎樣請了她來的,印象中福王妃與沈府並無甚往來,只是最近幾年突然變得有些熟絡起來,上次夏至福王妃還命人送了宮中的寒玉來與她降暑,沈紫言只覺得這與慈濟寺那一次相會不無關係,心裡也隱隱有些明白,只是不敢深想,現在不過是裝作糊塗罷了。
一直百鳳朝凰的金步搖,就令人不敢小覷,更不說手上那毫無瑕疵的碧璽,顯見得福王妃爲了今日的及笄禮是花費了不少心思的,沈紫言只瞧了一眼,便迅速垂下眼,端端正正的跪在了草蓆之上。
林二奶奶親自替她散了發,然後福王妃拿起白玉梳子替她梳了幾下,就將一頭烏黑的青絲挽成了雙環髻。一旁的沈紫諾不禁淚盈於睫,看着那個幼年時跟在自己身後抓蝴蝶的妹妹,如今也成人了,要是母親泉下有知,不知道多歡喜……
沈大太太的目光落在了沈紫言頭上的那支碧玉簪子上,她剛纔可是親耳聽說,那簪子是太后賞賜之物,價值連城,是難得的殊榮,福王妃眼也不眨的將它送給了沈紫言,這其中的寓意,自然不必言說。想到處在水深火熱中的沈佩春,又是嫉恨,又是羨慕。
自那日沈佩春回到王家以後,再無音信傳來,沈大太太到底是按捺不住,不惜長途跋涉到了王家,那王家老夫人倒是個明理的,以親家的禮數接待了她,王崢可就沒那麼好說話了,面上始終冷冷的,顯然是對岳母的不請自來十分不悅,沈大太太這時才見到許久未見的沈佩春。
沈大太太第一眼瞧着沈佩春,幾乎認不出來這就是那個自己捧在手心裡長大的女兒,沈佩春已瘦得不成人形,臉色蠟黃,目光呆滯,再也沒有了從前的好顏色。沈大太太見着又是心酸,又是惱怒,怒氣衝衝的便去質問那王崢。
王崢豈是好惹的,從小就是霸王似的人物,這又是他的地盤,哪裡肯服軟,見了大太太來勢洶洶,也不躲避,斜着眼冷笑道:“就是養個母雞也會下蛋,你女兒可是吃我們王家的,用我們王家的,就連個蛋也沒有下,虧你做母親的還敢來找我辯個是非黑白。”
沈大太太被噎得說不出話來,難道在大庭廣衆之下說起這王崢不能人道不成?只得咬牙忍下了,誰知小住了幾日,王家竟連送來的飯食都是被人吃剩下的,沈大太太每日的看着女兒形銷骨立呆愣愣不說話的模樣,心痛難忍,卻又無可奈何,又受了王家這等閒氣,回來就在牀上躺了三天不曾下牀。
現在看着沈紫言似衆星捧月一般,更是氣得左肋骨生疼,只覺得近些日子萬事都不如意起來。沈紫言哪裡看不出大太太難看的臉色,只和沒事人一樣與杜水雲說話,那杜水雲又是個嬌憨可愛的,與沈紫言許久不見,越發拉着她嘰嘰呱呱說個不停。
福王妃眼角瞟着,眼裡就盛滿了笑意。只聽那杜水雲不住勸說:“沈姐姐,你好久也不上我們府上去了,我一個人沒趣得緊,你也好歹去玩一玩,我們府上有座園子,開滿了梅花,我們一起賞花可好?”
衆目睽睽之下,杜水雲又邀請得這樣誠懇,沈紫言自然不會拒絕,笑着答應了。一直注意着這邊動靜的福王妃嘴角就揚起了一個高高的弧度。林二奶奶見着眉頭緊蹙,許久也不曾舒展開來。
許夫人向那邊望了幾眼,在回程的馬車上感嘆:“真個是與沈家三小姐無緣了,我瞧着福王妃那神色,似乎對沈家三小姐十分有意,我們家總不好奪了她的風頭。”身邊服侍的許媽媽一面替許夫人捶着小腿,一面笑道:“這事可講不來這些的,前些日子老爺去探沈尚書的口風,沈尚書不是十分願意麼?”
許夫人苦笑着搖了搖頭,“那只是私下說說,做不得準的,今日福王妃的意思我也算是看明白了,這要是旁人,我也就不說別的了,可福王妃那可不是旁人……”許媽媽何嘗不明白福王妃身份尊崇的道理,但見許夫人神色悵惘,也就寬慰了幾句,“大少爺這樣的人才,要什麼樣的好人家的小姐沒有,夫人也不必太過擔憂的。”
許夫人長長的嘆了口氣,“要是熙兒真如你所說這般容易說話就罷了,可你那日在我身邊看得清清楚楚,他一向是對娶親一事不放在心上的,那日居然主動提起,我順勢提起沈家三小姐的時候,他的臉色你不是沒有看見,想來是十分屬意了。”說着,又嘆道:“這些年他從來沒有什麼要求,也不見他多快活,心裡不知有多少事藏着,好容易有了這一點要求,我做母親的,竟深感爲難了。”
許媽媽見量忙又勸說了一回,許夫人始終是神色鬱郁的,支着額頭一路上也不曾說話。
那邊杜懷瑾卻獨坐在亭中喝酒,眉頭深鎖,似有化不開的心事,一陣沙沙的腳步聲傳來,杜懷瑾臉上又掛上了玩世不恭的微笑,“大哥今日怎麼有雅興來園子裡?”杜懷瑜自顧自的坐下,也不答話,自斟了一杯合歡花浸的溫酒,搖頭嘆道:“這場雪可真是大,不少地方都受災了,父親可有得忙了。”
杜懷瑾沒有說話,面色淡淡的,似乎不甚在意的模樣,杜懷瑜見着眼珠子轉了轉,笑道:“你可知今日娘去哪裡了?”杜懷瑾飲了一杯酒,神色不動,笑罵道:“我又不是大羅神仙,如何知道?”福王妃今日一大早便盛裝出門去了,神神秘秘的,也不提起要去何處,杜懷瑾卻是知道的,昨日杜水雲就歡呼雀躍的提起要去參加沈家三小姐的及笄禮。他這樣說,不過是爲了避嫌罷了。
杜懷瑜見一向機靈的三弟也不知道,就眨了眨眼,笑道:“聽說娘去沈家,給人做正賓去了。”杜懷瑾淡淡望了他一眼,沒有說話,母親的心思他再明白不過,無非是爲了自己的親事,想到此處,杜懷瑾脣邊泛起一絲苦澀的笑,一仰頭,一盞酒一滴不漏的被他飲下。
這場盛大的及笄禮很快就傳遍了金陵城,及笄禮的正賓是福王妃,及笄禮用來挽發的簪子是太后賞賜的,就是及笄禮的有司,也是大長公主的兒媳,衆人說起沈家三小姐的口氣,無不是好奇又羨慕,只覺得若是自家女兒能有這樣的榮耀,真真是死了也甘願。
沈府上下看沈紫言的眼光又多了幾絲不同,比起往日更多了幾分殷勤,不多時卻漸漸有了消息傳出來,沈二老爺要續絃了。這事無異於一個驚雷,給那些百無聊賴的後院丫鬟婆子們添了些談資。
沈紫言也聽說了那些流言蜚語,搖頭苦笑,“這還是沒影的事,就說的和真的似的。”心裡卻想着前幾日許尚書到訪的事情,記得那日父親喝了不少酒,紅光滿面的,似是有什麼大喜事一般。
沈紫言臉上的笑容漸漸有些飄忽不定,該來的到底還是擋不住,迴避也不是長久之計,沈紫言私下就對墨書等人嘆道:“看這光景,只怕不多時我就會有繼母了。”墨書的眼中多了些憐惜,又有些無奈,“既然如此,我們也要有精神頭纔是。”
這兩年,因沈二老爺一心在朝政上,對沈府大大小小的事情也不多問起,沈紫言早已在內院各處都安插了自己的人,就是外院,也有不少親信,就是爲了等待這一日的到來。若這繼母是個好相與的,能善待沈青鈺,自然是二話不說的慢慢將這事情移交給她,若是個心思不正的,沈紫言也早已做好了準備,能握着一日就是一日,最好是將其架空,只要能捱過沈青鈺長大,一切好說。
只不過,也有一處爲難,沈紫言輕輕撫額,她如今也十五歲了,最多兩三年,也就會嫁作人婦了,沈紫諾也有十七了,都庇護不了沈青鈺幾年了,說到底,還是要他自己學會自保。這兩年沈青鈺也算是有進益了,連沈二老爺這樣期望甚深的人,也對沈青鈺再無二話。
果然,開春的時候,傳來的消息,沈二老爺即將迎娶杭州知府的胞妹進門。沈府上上下下都開始忙碌起來,沈紫言望着掛滿沈府的大紅色帛布,心裡微微有些酸楚。離母親去世,也將近三年了。
卻見沈青鈺身邊的趙媽媽滿頭是汗的奔了進來,還未說話便跪在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