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天明的日光自雲端傾瀉於大地,她睜開疲倦的雙眸,放眼窗外,唯見樹影斑剝,似是那繁密不清的重重心事。一下便更覺沉鬱,她立即便吩咐元香等人進來侍奉梳洗,勻面更衣過後,便出門往項雲楊的凌昌閣而去。
讓她意想不到的是,聞意遠竟然也在。看到她的前來,項雲楊似乎並不意外,只與聞意遠一同擺開了一盤棋局,頭也不擡地吩咐文竹:“備茶。”
項庭真站在廳堂中注視着氣定神閒的兄長,冷不丁地開口道:“你是不是早就知道內情了?”
項雲楊放下一枚黑子,“一知半解。”
聞意遠手中捏着白子遲遲未落,嘴角微微揚起,“雲楊兄又進益了,一子落下,乾淨利落,少了往日的拖泥帶水。”
項雲楊眼睛只盯着棋盤看,“但求速戰速決。”
聞意遠從從容容地把手中白子放下,含笑道:“速戰速決固然是省時省力,只不過,根基未穩,急於求成只會事倍功半,收效甚微。”
項雲楊眉頭微微一挑,道:“敵進我退,不過時日罷了。”
聞意遠爽朗一笑,再度落子,徹徹底底地堵住了項雲楊的棋路,“莫不是忘了兵來將擋,水來土掩之理?勝負未分之前,何必言敗在先?”
項庭真在旁聽着他們二人你一言我一語的,心只覺,那話中的機鋒可謂九曲十三彎,內裡的意味萬千,卻又參不透箇中暗示。
她耐不住打斷他們,追問項雲楊道:“二哥哥,你既然事前便有所知悉,爲何不直言相告?”
項雲楊看了她一眼,道:“我勸過你。”
項庭真蹙起柳眉,不滿地搖了搖頭,髮髻上斜斜墜下的一枚絹織宮花壓發,那垂下的一綹細銀流蘇漱漱地打在她白皙的頰邊,“你若是有心相勸,便不會故弄玄虛。我誠心來問你,你卻欺瞞於我,我爲了替你討回公道,如今陷入兩難境地,你又於心何忍?”
項雲楊垂下眼簾,“依卦直說,並非故弄玄虛。”
“什麼依卦直說?”項庭真不覺氣上心頭,“人心豈是卦象能算?你分明是早知端倪,只不肯如實相告!”
“卦便是人心。”項雲楊把棋子一粒接一粒地收起,“你若不信,可算一卦。”
算一卦?項庭真怔住了,直勾勾地看着兄長從書桌上取來三枚銅錢及紙筆,心下禁不住動搖。與其苦苦思慮不得其果,不如算一卦?
項雲楊以錢三文,薰於爐上,一字一句地帶引着項庭真祝曰:“天何言哉,叩之即應;神之靈矣,感而遂通。今有庭真有事關心,不知休咎,罔釋厥疑,惟神惟靈,若可若否,望垂昭報。”
祝畢擲錢。項庭真將三枚銅錢一一排在掌心,雙手合十,心中默唸所求之事,進行拋擲,如是共反覆拋擲六次,項雲楊則在旁記下每次落下銅錢的正反。
項庭真搖畢最後一次銅錢,不由深覺此舉荒謬,向來雖說她不如爹孃般對占卜星相深惡痛絕,但亦知此爲不甚入流,非名門子女該行之事,如今她竟然明知故犯,日後還有何底氣勸說兄長?還何顏面在爹孃面前自傲幼承庭訓,深知禮儀廉恥?
思及此,她一把將銅錢推開,道:“我不算!”
項雲楊沒有言語,立在原地默默將銅錢收撿起。
項庭真深吸了一口氣,轉身便走。
及至行到屋外,步履匆匆間,聽到內裡傳來話語聲:“妹妹的這一卦,變爻太多了……”
她心懸了起來,情不自禁地站定在糊着雨過天青色紗的窗前,凝神細聽。
“若是心中迷惘,何不聽人一言,何必坐困愁城?”
身後忽然傳來這一聲,項庭真一驚,轉頭看到那張俊臉面若春風,眉目含笑。她頓覺臉頰如火燒一般,似是被人察覺了自以爲掩藏至深的秘密,霎時只覺無可遁形的尷尬和羞怯。
“這是咱們家的事。”她別開了頭,看也不看他,“旁的人又能明白多少?”
聞意遠聲音帶着飛揚的笑意:“姑娘難道忘記了,上回聞某曾經說過,當局者迷,旁觀者清。往往真的是旁的人,看得比較真切。”
初夏明豔五月天,四處皆是芳草青綠如茵,園子裡一溜兒的應季花樹綻放着滿枝滿葉的豔紅翠綠,陽光和煦地照過樹影燦爛而斑斕,就連清芬的花香也夾雜着沁人心脾的晴好意味。
項庭真一身錦茜色粉線繡碎花紋對襟長衣,底下是漸變綠的鬆綾裙子,裙子尾擺繡了兩道纏枝月季紋襴邊,此時亭亭玉立於綠草花間,半點也不負那花團錦簇的映襯,嬌美更勝繁花。她轉臉望去,密密匝匝的花影之下,身着一襲雪白色外繡紗綴藏暗紋長袍的他,恍若一陣清涼爽怡的輕風,無端端地便讓人安了心神,舒了煩悶。
“既然如此,不知此次公子又看到了什麼,不妨賜教。”
聞意遠澹然一笑,道:“恐怕姑娘要失望了,本次聞某沒有看到什麼,只除了一樣。”
項庭真看向他的眼眸內泛起疑惑,“除了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