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得戌時更鼓響過,賴孝榮和鄭媽媽二人便進來了,賴孝榮道:“三姑娘,我派人守着各處園門,卻也不曾發現有異。”
項庭真放下手中的繡活,看向鄭媽媽道:“人都到齊了麼?”
鄭媽媽恭敬道:“回三姑娘,這府裡的下人們,上至一等主事人,下至末等粗使小役,共三百五十四人,已經齊集在前院裡了。”
項庭真穩穩地站起身來,踏着夜色往前院走去,果見偌大庭院之內站滿了人。三百五十四個下人,鄭媽媽讓他們按着院房所屬,五十人一排整整齊齊地站在院子裡,一眼看去,只覺得個個均爲垂眉斂目的恭謹,看不出絲毫的端倪。
項庭真好整以暇地走上前去,慢慢地在下人們跟前一步一步踱過,第一排的是項景天房裡的下人,第二排的是項雲柏和阮玉瑤房裡的下人,均無可疑。她繼續從從容容地走過第三排,莊氏房裡的下人人數衆多,半點不輸項景天,十足的項府女主人派頭。她眼光淡淡地掠過諸人,暫無發現。第四排,第五排,這樣逐一檢視過去,直至到第六排,便是項庭沛房裡的下人了。
她頓一頓腳步,方纔走過去,當先的是項庭沛的幾個大小丫鬟,接下來便是小廝。她每個人都仔細打量了一遍,緩步走到末端,纔想繞到第七排,不知何故又折返了回來,行至來福兒跟前。
來福兒垂首斂目地站在那兒,身上一件淺灰色長衫是新換的,領子高高地遮住了脖頸,袖子覆住了雙手,完全無法看出他身上的傷痕。
項庭真提起了手中的燈籠,往他的臉面照去,他面不改色,只在眉眼間籠上了一層謙卑。
項庭真細細端詳他片刻,方把燈籠放下來,轉身對鄭媽媽道:“讓他出來。”
來福兒聞言心下一緊,當下只是維持着鎮靜,跟着鄭媽媽往前方走去。
項庭真又一連點了幾個身材高壯的家丁出來。她徑自在院中主位上坐了,讓這幾個家丁成排地站在自己的跟前。
鄭媽媽上前來問她道:“三姑娘,該如何處置?”
項庭真目光一一掃過跟前的幾個家丁,面沉如水道:“讓他們把上衣脫了。”
鄭媽媽依言吩咐下去。來福兒眼瞼抖了一抖,遲疑着沒有動作。
眼見其餘幾個家丁都把上衣脫去了,露出了結實的膀子。唯獨來福兒身上還穿着衣衫,面上帶着猶豫不決的爲難之色。
項庭真眼光落在他身上,道:“怎麼?不敢脫?”
來福兒使勁地嚥了一口唾沫,兩手顫抖着解開了衣襟,慢慢地脫下上衫,再把內襯拉開。昏黃燈火之下,他一身的傷痕頓時暴露無遺,隨着他把內襯完全脫落,衆人清晰可見他上身的傷竟是密密集集的,細長腥紅猶如是血絲的交纏。他肩脖之上傷得最重,杯口大的傷口還隱約可見膿血的滲出,除了肩膀,右臂和背脊上也有同樣的潰傷,慘不忍睹。
衆人瞧見了,不覺都驚歎出聲。鄭媽媽臉色都變了,一邊別過臉不敢再看,一邊驚疑道:“這可是怎麼回事?爲何會傷成這樣?”
項庭真也覺得觸目驚心,趕緊移開了目光,只盯着他的臉面細瞧:“今日欲對我行兇的兇徒,爲逃避擒拿,不顧性命躍落了山下,想來即便是不死,也難免身受重傷了。可真是大難不死,你還能活着回來接受懲治,可也算是福氣了。”
來福兒面上露出了慌懼之色,整個兒跪了下來,顫聲道:“姑娘明鑑,奴才就是吃了豹子膽也不敢對姑娘行兇啊!”
項庭真從座上站起來,走到他身旁,細細地盯着他肩膀那兒的傷口瞧着,口上道:“你的主子是誰?”
來福兒戰戰兢兢道:“回姑娘,奴才是大姑娘底下的人。”
項庭真回頭對賴孝榮道:“勞煩賴總管去把老爺和大姑娘都請過來。”
賴孝榮依言去了。過不多時,項景天和項庭沛二人都來了,項景天一眼看到地上跪着的來福兒,也爲那身上的傷驚了一驚,忙問項庭真道:“他便是傷你之人?”
項庭真看向項庭沛,道:“是他不是,恐怕還要問一問沛姐姐才能曉得。”
項庭沛眼神裡露出一絲閃爍來,似是不願面向來福兒似的,轉過頭去道:“這賤奴才向來不知規矩,若非我每日調教着,他更是無法無天了。只不過他雖然不知輕重,卻也是斷斷沒有殺人的本事,我看真妹妹你還是不必思疑到他頭上。”
項景天覺得當中大有可疑,遂問道:“他爲何會傷得這樣重?”
項庭真看着來福兒道:“讓他自己來說。”
來福兒面白如紙,目帶恐懼地看了一眼項庭沛,道:“奴才不敢說。”
項庭沛像是極力忍耐着什麼,還沒等項庭真說話,她猛地閃身到來福兒跟前,揚手朝着他的臉面便是一個狠狠的耳光,這一下可是用足了力氣,響亮的巴掌聲在庭院中蕩起了震人心神的餘音。她指着來福兒厲聲道:“果真是個不知禮數的賤骨頭!老爺和三姑娘問你話呢,你就不知好好兒的回答麼?還是我平素罰你罰得不夠重,不足以讓你長記性?”
來福兒捂着臉連連磕頭道:“奴才知錯了!奴才知道錯了!這些傷……這些傷是奴才自己掇弄的,都是奴才自己掇弄的!”
項庭真冷眼瞧着他們主僕二人,只是沉靜不語。
來福兒話音剛落,便從後頭傳來一個張皇的聲音:“老爺,三姑娘,這來福兒身上的傷不是他自己弄的,而是……”一個小丫鬟從下人羣裡怯生生地走了出來,卻是項庭沛房裡的粗使丫頭,“而是大姑娘每日鞭笞留下的。”
項庭沛一副惱羞成怒的模樣,指着那小丫鬟道:“你胡說八道!”
項景天沒想素來端淑的大女兒竟會做出私刑下人之事,始料未及道:“沛兒,你爲何會對一個下人下這樣重的手?”
項庭沛咬一咬牙,朝着父親低低欠身道:“爹爹,您有所不知,這奴才原是馬房裡的粗使小廝,女兒院子裡因缺了一個幹粗活的小廝,便把他要了過來。不曾想他好不知規矩,每日躲懶,拈輕怕重的,又口沒遮攔,女兒每常提點他,他不但不知悔改,還出言不遜駁女兒的回!試問,這樣的奴才如何能不教訓?”
那小丫鬟在旁小聲道:“來福兒幾乎每日都捱打,這兩日尤其被打得厲害,大姑娘惱他不服使喚,命人拿了碎瓷兒挖他身上的肉,頂頂可憐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