項庭真定一定神,快步迎上前去,朝着談太君行了個大禮,道:“庭真恭候多時,終是把太君給盼來了。”
談太君淡淡笑着,一邊由她扶着往裡走,一邊左顧右盼:“小子呢?”
她才進得正廳,項景天便忙不迭地迎了過來,深深作揖道:“學生見過師母,未知師母貴賀光臨,有失遠迎,實乃學生之過,望師母勿怪。”
其餘人等都知道談太君乃正一品殿閣大學士蘇健柏之妻,在座亦有不少曾爲蘇健柏的門生,當下紛紛站起來迎接,一個接一個地行禮問候,談太君只是面帶淺淡的笑容,一路由項庭真相扶着往前走去。到得主位正席一桌,她卻沒有馬上落座,仍舊問道:“小子呢?”
項庭真轉頭看向那邊桌子上的聞意遠,含笑道:“太君,聞公子在那裡。”
聞意遠遙遙朝談太君行了一禮,再把拇指和食指捏成了一個圈,後頭三根手指豎起,在胸前晃了一晃。
談太君會心一笑,也把拇指和食指捏成圈,舉到臉頰旁亮了一亮。
這時莊氏滿面堆笑地走了過來,殷勤道:“原來是蘇老太太來了,老爺一直說要上門拜見蘇大人,如今蘇老太太親自光臨敝府,真真是貴腳踏賤地,蓬蓽生輝了!”
談太君施施然落座,連眼角餘光也不願落在她身上半分,只朝着項庭真道:“什麼蘇老太太,好像我有多老似的,還是喊我一聲談太君吧!”
項庭真目光譏誚地橫了莊氏一眼,笑盈盈答應道:“是,談太君。”
莊氏碰了個軟釘子,當下便訕訕的,又不肯落後人前,便以女主人的姿態吩咐下人們上前來伺候談太君用膳。
談太君眼皮一擡,她的貼身隨侍便知意,徑自從桌上拿起烏木鑲銀箸並雕花銀勺,細緻周到地爲她佈菜盛湯,一邊道:“太君向來喜愛清淡,又講究養生之道,吃食份量都須小心拿捏着,旁的人料是不知分寸,便不勞夫人費心了。”
莊氏素知丈夫敬重蘇健柏,如今談太君前來,她本一心討好,想在丈夫面前掙個好臉,沒想對方卻是油鹽不進,不由心下懊惱,只得領着下人們走開了。
項景天便恭恭敬敬地問起蘇健柏的近況,談太君喝了一口酸筍雞皮湯,方道:“健柏一切安好,雖然身子骨不如從前,行動不便,精氣神倒是尚可。只不過我瞧着,如今你的氣色似乎比之前兩年要差些,反倒是不如我家老頭子了。可是政務家事皆要勞心,不得舒懷,方會結鬱於心?”
項景天諾諾道:“太君說的是,正是事事不能放手,學生方會勞心勞力,不得開懷。”他頓一頓,又道,“太君此番來得正好,學生正爲一件家事猶豫不定,想來太君一心清明,定能爲學生指點迷津。”
莊氏聽得丈夫這般說來,知是與自己扶正一事有關,卻萬料不到萬事俱備之時,竟會有這麼一個談太君前來,眼下丈夫要問此人主意,不知此人會有何種說法,當下一顆心懸了起來。
談太君卻也不問他要請教何事,只拿眼睛掃視了一下列席的衆人,便徐徐道:“你事事不能放手,倒是不能怪你。我家老頭子常常誇你胸有千壑,如今我看來,你自有你的主張,倒是不必問誰,你心裡已經有打算了。單瞧這壽宴之上,安置得倒也妥當,兒女成羣是天倫之福,原該列席一桌,只是那姨娘侍妾的,卻沒有逾矩列席其中,想來你眼裡還是看重規矩禮數的,事繁而不亂,倒是你的長處。”她說着,眼光往莊氏身上掠過,“你之所以不得開懷,並非政務家事繁重,而是規矩錯了一步,方致事事不得順遂,讓你平白多花了力氣,說白了,就是你的咎由自取。”
談太君聲音平和溫吞一如清弦奏樂,娓娓道來頗爲順耳,細雨和風般地慢慢滲進聽者的心懷,有時言辭犀利些,卻並不尖銳,聽在項景天耳中,唯覺心悅誠服。
項景天恭謹道:“太君教訓的是,學生願聞其詳。”
談太君夾了一塊雪玉鴨脯肉嚐了,方慢慢道:“一府有一府的禮數,一家有一家的規矩,這規矩和禮數說是人定的,卻也是約定俗成的。譬如那身爲姨娘者,不得與主子們同席共餐,莫說是共餐,就是在自己的兒女跟前,那也是擡不起頭來的,連一聲兒子女兒也叫喚不得,只能稱呼姐兒哥兒的,這點你倒是規矩分明瞭,姨娘再得寵,那也是姨娘,斷斷不能登大雅之堂。只可惜你又是糊塗的,你沒做到一視同仁,那些個姨娘不能前來,這一個姨娘又可大大方方地親來迎客,當真是讓人摸不着頭腦,也亂了你自己的規矩,沒的徒惹是非。”
這一席話卻是言辭分明瞭,在座衆人都知意指的乃爲莊氏,莊氏饒是再鎮定自持,亦是難掩憤鬱之色,爲怕丈夫怪罪,又不好明着反駁,正窩心間,旁邊的項庭沛便笑吟吟出言道:“得聽談太君一席話,果真勝讀十年書。只是咱們的爹爹呀,心裡頭牽繫着一府安順,什麼規矩禮數都是不容有失的,所以斷斷鬧不出是非大錯來。今日壽宴,能列席其中的當然沒有姨娘,二太太是爹爹的平妻,素日裡最是得力,可助爹爹一臂之力,讓爹爹不必太過勞累。”
談太君目光淡若輕風地掃落在項庭沛臉上,道:“平妻?我這老太婆活了七十餘載,還是頭一回聽聞這平妻二字,還當真是孤陋寡聞,敢問姑娘一句,何爲平妻?”
項庭沛不知她待要如何,只是微笑着欠一欠身,道:“談太君乃大智之人,不過是想考一考我們這些愚鈍小輩罷了。這平妻呀,也就是對房,我們都說與正房是兩頭大,也不必向正房行妾禮,所出的子女均視爲嫡出,那姨娘可是萬萬不能與平妻相提並論的。”
談太君“哦?”了一聲,將手中的小銀勺放進描金青花瓷碗裡,“那我再問姑娘一句,這平妻既然與正房爲兩頭大的地位,所生子女皆爲嫡出,又不能等同於妾室,可是意指平妻也是妻?與元配正房一樣的妻?”
項庭沛從來不曾在這上頭琢磨,只生怕言語有失,平白落下把柄,不覺遲疑着沒有當即迴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