項庭真得知大姑娘將要下嫁聞家的消息時,正在項雲楊的院落中。文竹在項雲楊跟前嘆息不止,直搖頭道:“二爺,聞公子怎麼好娶大姑娘嘛,大姑娘這麼一個人……奴才覺着,可真是委屈聞公子了!”
項庭真坐在楠木繡墩上,兩眼不知盯着哪兒看,只是怔怔地出神。
項雲楊一邊理着桌上的書卷,一邊道:“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要來的始終會來。”
項庭真微微一笑,眼裡有淡薄的譏誚:“文竹爲何會覺得委屈了聞公子?倘若是你情我願的話,不就是錦繡良緣了?”
文竹跺腳道:“聞公子眼睛又沒瞎,怎麼會看上大姑娘嘛?這分明是老爺亂點鴛鴦譜!”
項雲楊看了妹妹一眼,道:“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
項庭真被說中了心事,本來想要避,眼下卻是無處可躲,只好生生地承受住心底的隱痛。她垂下頭,想起那日他說過的話,越發覺得心如刀絞,這樣的痛楚讓她透不過氣來,恨不得馬上將這些記憶磨滅成灰燼,一散於空,再不復存在。
她沉默片刻,方道:“他有他的劍合釵圓,我有我的陽關折柳。”
項雲楊也忍不住跟着文竹一起嘆息:“可不就是委屈了意遠一人而已!”
她心裡越發疼得厲害,只不想再提此事,遂轉了話鋒:“二哥哥,我今日來尋你,原是爲了正事。咱們徹底敲斷了莊氏扶正的後路,她如今看着是安分了,可百足之蟲,死而不僵,爲防她死灰復燃,咱們得想法子絕了後患。”
項雲楊難得地認同她的話:“是時候出手了。”
她平一平心緒:“哥哥有何打算?”
項雲楊搖一搖手中的銅錢,一連擲了三次,清朗如明玉的臉龐上泛起了一絲憂色:“火山旅,旅卦,下下卦。”
項庭真懸起了心:“哥哥是說,咱們此行不順?”
他搖了搖頭:“不是我們,是爹爹。”
項庭真大爲疑惑:“這是……”
項雲楊微笑向妹妹道:“是時候把當家之權奪回來了。”
項庭真心念一動,旋即又明白了過來,只朝着兄長露出了會心一笑。
翌日寅時,天尚未放亮,前來準備伺候項老爺子盥洗的下人們都驚怔不已。只見二爺項雲楊穿着一身大紅長袍,腰桿挺着筆直直地跪在天井裡,任誰來問,他只是默然不語,猶如一尊守門石,紋絲不動。
項景天起來時,範禮領着幾個伺候梳洗的下人進來,恭恭敬敬道:“老爺晨安。溫水已經備下,請老爺盥沐。”他猶豫了一下,還是道,“稟老爺,今晨不知何故,二爺半夜裡就跪在了外頭,奴才問也問了,他只不肯說話,勸也勸了,他也不理會。這個……”
項景天聞言亦覺意外,看一看屋門那邊,皺眉道:“這愚鈍癡兒素來不愛到我跟前來,如今怎生如此?”
範禮道:“老爺,現下已是辰時,二爺在外頭跪了足有兩個時辰了。老爺是不是要出去看一看究竟?”
項景天始料未及,當下梳洗妥當後,便推門出來,果見項雲楊筆挺挺地跪在那裡,那一身紅的尤其顯眼。
項景天深爲納罕,又覺心煩,遂高聲道:“你這是要做什麼?你這個一無是處的蠢鈍兒,成天不思進取,鎮日家搗鼓這些讓人摸不着頭腦的,快給我起來!”
項雲楊卻置若罔聞,仍舊一動不動。
項景天心下惱火,命令身邊的下人們道:“把他拉起來,送回擷陽院去!”
幾個下人來到項雲楊身邊,纔想伸手拉他,他便語氣堅定道:“誰也不要碰我。”
一時便沒有人敢貿然行動,只探詢地望着項景天。
正僵持間,項庭真便從外邊走了進來,一邊繞過迴廊,一邊目帶感懷地注視着跪在地上的項雲楊,嘆息道:“原來二哥哥真的在這裡。”
項景天聽她話意似乎是知道內情,忙道:“庭真,你二哥哥今日又犯諢了,你可知何故?”
項庭真仍舊嘆息着,道:“爹爹,您也不必理會他了,就讓他跪在那裡罷。”
項景天奇道:“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項庭真似乎有點爲難,經不住父親再三追問,她方勉爲其難道:“爹爹您也別怪哥哥,昨日女兒到哥哥院子裡,看到他又在卜卦,纔想勸呢,他卻像丟了魂似的,愣愣地站在那兒。過了好久,他才告訴女兒,原來……”她抿一抿脣,才道,“原來這一卦竟是爲爹爹您卜算的,哥哥算出來,這是火山旅卦,卦曰:飛鳥樹上壘窩巢,小人使計舉火燒,君佔此卦爲不吉,一切謀望枉徒勞。”她小心翼翼地覷了父親一眼,“這個,可是下下卦呢……”
項景天悖然大怒:“荒唐!當真荒唐!”
項庭真拿絹子掩一掩脣,“可不是麼!但哥哥卻是上了心,他又算出了破解之法,說是隻要卦主的親兒,以明豔之色向其顯孝五日五夜,卦主便可以遇難呈祥,免遭一劫了。我是勸他,怪力亂神的不可當真,只是哥哥哪裡肯聽?”
項景天方知兒子竟是爲了自己長跪不起,心下怒意稍緩,卻仍是怒其不爭,遂道:“朽木不可雕也!什麼下下卦,我偏不信!你快起來!”
項雲楊輕輕道:“我必須跪足五日五夜,方纔能化解爹爹的劫難。”
項景天還想再說,項庭真便道:“爹爹,哥哥執意如此,也是孝心一片,你就由着他去罷。”
項景天冷哼了一聲,指着兒子道:“你愛跪便跪!我哪管你!”語畢,徑自拂袖而去。
待得他下朝回來,已是酉時。深冬之際,日短夜長,寒溼霜重的夜幕之下,項雲楊一身紅衣不過是尋常錦緞,沒有斗篷禦寒,他冷得渾身發抖,臉頰嘴脣均見青白。範禮忍不住一勸再勸,項雲楊只重複四個字:“五日五夜。”
項景天表面上仍舊是漠不關心,但此時也難免不安了起來,他站在朱漆雕花的窗前,看一看外頭的兒子,緊緊地咬住了下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