項庭真大爲不甘:“爹爹,僅此而已?”
項景天背過了身去,掩下滿目的陰狠,低聲道:“此事到此爲止,誰也不許再提!”
莊氏暗暗鬆了一口氣,只要保住性命和名分,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丈夫顧念着那個他們共同的秘密,必然不會拋棄她,只待來日丈夫消了氣,不愁沒有翻身之機。
抱着這樣的念頭,她泰然跟隨白福家的退出了昌榮正廳。
是非已定,項庭真命人將李大嬸等人送出府去後,方來到聞意遠跟前,脣角含着溫柔的笑意:“你功不可沒,不知該怎麼謝你?”
聞意遠趁着兩旁無人,綻出一抹壞笑:“以身相許?”
項庭真兩頰滾燙,含羞瞪他一眼,嬌嗔道:“好沒正經!白跟你客氣一句,給你三分顏色,倒開起染坊來了!”
聞意遠笑意明朗:“什麼沒正經?我再正經沒有了,不是把你視作未來的妻子,我爲什麼要這般花費心思?”
項庭真心甜如蜜。感激,不是不爲之感激的,她心知肚明,天羅地網並非一日之功,而是耗盡心思的費力籌謀。人海茫茫,要將這幾個人證一併尋來,亦非易事,不知他怎樣請求的太子,也不知他私下動用了多少人力,若不是爲她,他當真無需如此費勁。
她纔想對他道出一句貼心話,便聽身後江達寧的聲音傳來:“三姑娘,沛姑娘和姑爺已移步內堂,老爺請您進去說話。”
項庭真答應着,目光依依不捨地注視着聞意遠,柔聲道:“我要進去了,來日再見。”
聞意遠簡直不願看她離去,故作出一副難捨難離的痛苦模樣:“來日再見?來日是什麼時候?”
項庭真忍俊不禁,“什麼時候?我哪裡曉得。”
那邊江達寧又過來催請了,聞意遠眼看她就要走遠,連忙道:“明日!明日!”
項庭真回眸一笑,點頭道:“好,你說了算。”
內堂之中,沛若才把一盅珍珠定驚湯喝下,她的相公餘子辰細緻周到地爲她遞來巾帕,待她擦拭過嘴角後,餘子辰又拿起桌上的熱熟雞蛋,動作輕柔地爲她敷着臉上的紅腫。
項景天和項庭真在旁看着,不由大感欣慰。項景天開口道:“沛兒,爲父會另擇了吉日,將你的名字記入族譜,再爲你進行一回認祖歸宗的禮數。”
沛若微笑道:“多謝爹爹。只是,禮數之事還是不必張羅了,相公家中尚有要事,明日我便會跟隨他離開京城,怕是等不及了。”
項景天臉色一沉,項庭真亦覺驚訝,忙道:“我和爹爹都以爲,沛姐姐此番回來,是要在項府落葉歸根的,怎麼明日就要離開了?”
沛若淺淺笑着:“爹爹,真妹妹,不瞞你們說,自從當年冬至冒認我開始,我便無心返回項府。我過慣了清靜平實的日子,雖然是荊釵布裙,粗茶淡飯,心裡卻踏實得多。而且,我已是子辰的媳婦,子辰他們一家待我不薄,我自當一生跟隨。”
項庭真深覺遺憾。項景天嘆息了一聲,方道:“都是我這個當爹的愚昧,竟不知有人魚目渾珠,平白讓你流落在外,受盡委屈。”
沛若溫聲道:“都是命中註定,塞翁失馬,焉知非福。”她柔情脈脈地看了餘子辰一眼,“要不是發生了這些變故,我也不能遇到我相公。”
項景天看她心意已決,不好再強留,只得道:“罷了,既然你決定要走,那明日我親自去送一送你們。還有,你記入族譜的名諱,爲父尋思,不必從‘庭’字輩了,便以項沛若爲名,可好?”
沛若扶着相公的手站起身,盈盈福身:“沛兒多謝爹爹!”
沛若與餘子辰攜手離開項府,待他們夫妻二人出了大門,準備上馬車之際,卻有一個小廝匆匆自府內奔出,來到他們身旁,將一包物事塞進了餘子辰手中,道:“大姑娘,大姑爺,這是咱們二爺的一點心意,請你們笑納。”
來者卻是文竹,沛若和餘子辰二人正自不明所以,相視了一眼,方把那布包打開,竟見裡邊是厚厚一疊銀票。只聽文竹又道:“大姑娘幾經艱辛,終得認祖歸宗,二爺甚感歡喜,方以此聊表心意。”
沛若心中疑惑,纔想細問時,文竹已經掉頭遠去。
項府大門之後,項雲楊正靜立於此。文竹快步回來,對他道:“二爺,已經交給他們了。”
項雲楊輕輕頷首。轉身悄然往外看去,只見沛若夫婦二人已然上了馬車離開,方纔打心底裡鬆了一口氣。
讓所有人大出意料之外的是,冬至竟沒有死於亂棍之下,七十大板打下來,她遍體鱗傷,血肉模糊,滿地都是她的血了,可她仍舊是殘存着一口氣,不知在死死堅持着什麼,這口微弱的氣息無論如何就是不肯嚥下去。
江達寧前去請主子示下,項景天咬一咬牙,恨聲道:“既然咱們打不死她,便讓她去官府受那一刀斬刑!把她綁了,送到龐大人那兒去!只說是謀財害命的行兇之徒,讓龐大人從重發落!”
把奄奄一息的冬至送走後,曾遭腥風血雨侵襲的廣闊華庭之內,方真真正正地歸於了平靜;所有人的心,都在冬至被拖出了項府偏北門之後,放下了心頭久懸的痛恨與幽怨。
時日平緩流淌,過得半月之餘,沁芳院內竟傳出了莊氏暴斃的噩耗。
項景天得知消息之時,面上卻是淡淡的,只吩咐賴孝榮及江達寧他們依着姨娘的例爲莊氏打點後事,其餘之事便不再過問了。
府衙地下大牢之內,陰森晦黯一如地獄。
龐大人的判令已下,明日,便是冬至的斬首之期。
獄卒爲她送來蔥香雞腿飯,不無譏諷:“今夜飽餐一頓,明日命喪黃泉,好歹還是個飽死鬼!”
冬至身子縮在深灰的囚衣裡,滿頭青絲是久不得打理的枯黃凌亂,不過是短短半月,她便被牢中的各種刑罰折磨得不成人形,瘦骨嶙峋,面黃無神,眼底泛白。
她並不吃飯,只是瑟瑟發抖着倚在籠牢欄柵之處,顫聲道:“官……官差大哥……我是死囚,依照我朝律例……死囚,是不是可以在臨死前見一見親人?”
獄卒瞥了她一眼,“你還有親人嗎?”
冬至瘦削的面容微微泛起愁苦之意,跪在地上道:“有,我有親人……求官差大哥,爲我把親人帶來……”
獄卒不耐煩地啐了她一口,道:“到死了還不安分!還想我們爲你去請親人?休想!”
冬至連連磕頭道:“求官差大哥通融!我的親人是當今貴人,只要你們把她請來了,她一定會厚賞你們的!求你們通融!”
獄卒疑惑道:“什麼當今貴人?”
“我想見的人,是當今晉王的側妃,秀妃!”冬至自潮溼地上擡起頭來,額頭磕穿了,血水蜿蜒淌下,竟顯出幾分猙獰可怖來,“秀妃是我的妹妹,你們替我把她請來,不會讓你們平白辛苦的!”
當項庭秀得知項庭沛已成了階下囚時,不禁大吃一驚,又知她想見自已,更覺始料未及,因是官差來請,王府別苑的主事人便沒有阻攔,讓項庭秀跟隨他們前往府衙而去。
項庭秀來到冬至所在的大牢前,又再震驚於心,簡直不能相信自已的眼睛,眼前的人渾身是傷,蓬頭垢面,哪裡像是當日項府裡意氣風發的沛大姑娘?
“你爲何要見我?”
冬至扶着欄柵吃力地站起身,弱聲道:“你過來,我告訴你一個地方。”
項庭秀眼見她一身腌臢污濁,不覺遲疑。
冬至泛青的口脣輕啓:“恨不恨害你的人?想不想以牙還牙?”
項庭秀心念一動,疑慮地看着她,半晌,方猶豫着靠近了她,因是氣味難聞,只得一手掩住了鼻子。
冬至附在她耳邊,小聲說了一個房屋所在,又道,“你進了大門,會看到右邊的一棵梧桐樹,你把梧桐樹底下的泥挖開,自會看到一個木匣子。裡邊,就是我送你的大禮。”
項庭秀意想不到地望着她,奇道:“究竟是什麼?”
冬至森然一笑,“足以讓他們家破人亡的東西。”
九年前。明媚的豔陽天,安荷將抽屜裡的黑木匣子取出,一手拿着鐵鏟子,來到小院中的梧桐樹下,一邊將泥土鬆開,一邊對身後的兩個女兒道:“你們記住,娘把這木匣子藏在這兒了。來日,倘若那人辜負了爲娘,你們便替我把這匣子取出來,裡邊的東西,足以讓他家破人亡。”
五月初二,陰雨連綿。
斷頭臺上,已有劊子手手握鋒利大刀,嚴陣以待。
冬至被押至刑臺,等待着龐大人的一聲令下,便是她的斬首之時。
死亡當前,她卻面沉如水,並無半點驚懼。
我不會怕,我當然不會怕。
今夕吾軀歸故土,他朝君體也相同。
時辰已到,龐大人擲下令牌。劊子手舉起了大刀。
冬至閉上眼睛,脣角含笑。
平房小院之內,項庭秀已然將樹根底下的木匣子挖了出來,她打開匣子,只見裡頭是一封書函。
劊子手一鼓作氣,猛然一刀砍下。
昨夜大牢之中,項庭秀將信將疑:“我爲何要相信你?”
冬至的笑聲如鬼魅嘶鳴,淒厲懾人:“因爲,我們有共同的仇人。有了這個東西,你就可以對付項庭真了!”
“心在山東身在吳,飄蓬江海謾嗟吁。他時若遂凌雲志,敢笑黃巢不丈夫。壬午年丁卯月癸亥時,項景天。”
項庭秀眼見此詩,心底一陣驚慄,旋即又有蠢蠢欲動的念頭浮泛於心。她不敢大意,忙將書函收進了懷中,小心地將泥土掩埋回原處,一切如舊,不爲人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