項庭真快步走進內堂,看到沈氏正披着一件湖水色壽山福海暗花綾衣坐在炕上,兩手發顫地捧着成窯五彩小蓋盅,臉色發黃,兩眼直直地盯着前方,想來是被嚇得不輕。她三步並作兩步來到母親身邊,問一旁的鄭媽媽道:“可看清了進來的是什麼人?”
鄭媽媽搖了搖頭:“那人影一閃便過去了,壓根兒看不清臉面,不知意欲爲何。”
前來爲沈氏開了安神藥方的李大夫此時告退離去。項庭真命人送出去後,扶住了母親的臂膀,小聲道:“娘,您要不要緊?”
沈氏緩緩地喝了一口珍珠末人蔘湯,方道:“我無礙,只是事發突然,讓人心慌。”
項庭真亦覺蹊蹺,遂道:“長春院這一帶的門禁森嚴,按理可不該有宵小。屋裡物什可有丟失?”
鄭媽媽道:“竟是什麼也沒丟,此事當真古怪,不知何人所爲!”
項庭真看母親面上帶着倦意,此時夜已深沉,一時半刻也不能查出端倪,便先陪伴着母親睡下,讓鄭媽媽並幾個心腹的近侍在外頭守着,如此一夜並無異樣。
至天明時分,項景天方前來看望沈氏。自從莊氏回府,沈氏是久不曾得見丈夫了,此時一見到他,不覺有餘驚後的一點暖意,柔聲道:“老爺放心,靈雲尚且安好。”
項景天頷首道:“無礙便好,這幾日讓賴總管派人守着便是。”
項庭真看到父親前來,正想退出去讓父母二人獨處一會兒,門外卻突然傳來一聲高呼:“太太,柳倌人不在了,怎生是好?”這聲剛落,便聽到鄭媽媽並幾個婆子媳婦的遣責聲:“好個沒眼色的蠢物,誰允你在太太院子裡大呼小叫的?”“好沒規矩,拉下去掌嘴!”
沈氏和項庭真正疑惑間,又聽那聲惶惶然響起:“太太,是您讓奴才去請的柳倌啊!奴才一時情急,求太太恕罪。”
項庭真看母親神色迷惑,似是全不知情,當下便要出去一看究竟,項景天聽着言語中似有古怪,先一步開口道:“外邊說話的是什麼人?讓她進來。”
外頭聽老爺子發了話,不敢再阻攔,只得讓那媳婦進了內屋。
沈氏和項庭真打量那媳婦,竟是個面生的,纔要問話,那媳婦便跪下來道:“奴才周達顯家的,見過老爺!太太安好,三姑娘安好。”
項庭真道:“以前沒見過你,你什麼時候進府的?”
那媳婦恭恭敬敬道:“奴才是白福家的遠房大嫂,前日進府看望白福家的,太太見着了奴才,覺得奴才做事伶俐,便讓奴才留下聽差。”
項庭真探詢地望向母親,沈氏想了想,道:“是有這麼回事,前兒白福家的拉着她進來,說要向我請個安,她又說她老家發了洪災,謀生艱難,怕是回不去了。我看她言行舉止像個周到人,便讓她留下了。”
項景天心有疑慮,問道:“你剛纔說什麼柳倌人不在的,究竟何事?”
那媳婦面帶顧慮,覷一覷沈氏,方道:“昨兒集秀班的進府堂會,在府裡留了一夜,今兒一早太太便命奴才去把名角兒柳夢喜請過來,奴才去了集秀班留宿的水芳苑,方知柳夢喜連夜出府了,竟連戲班主也不曾知道他的去向。”
沈氏臉色一變,指着那媳婦道:“你這奴才怎的滿口胡言亂語?我何曾讓你去找柳夢喜了?休得信口胡謅!”
那媳婦滿臉惶恐:“太太,這請集秀班進府堂會之事,是奴才幫着白福家的一塊兒打點的,您想要見柳倌,自然得讓奴才去請,奴才絕不敢信口雌黃啊!”
項庭真心知當中有詐,遂沉下了臉道:“我一夜陪在太太身邊,太太有沒有讓你去請柳夢喜我最是清楚,你休得在老爺面前弄虛作假!”
那媳婦驚得肩頭顫抖不止,連連磕頭道:“奴才每句屬實,不敢弄虛作假。”她動作之間,有兩件物事從她袖子裡掉落下來,卻是一張紙箋並一個白玉鴛鴦配。
項景天瞧見了,當即道:“那是何物?”
那媳婦一副驚慌失措的模樣,忙把物事收進掌中,“這是太太之物,奴才不敢說。”
沈氏已知此人是有備而來,難掩怒色:“你究竟有何居心?是誰讓你這樣做?”
項景天心有疑忌,妻子的言行看在他眼裡便成了欲蓋彌彰,他喝令那媳婦道:“把東西給我!”
那媳婦當即不敢遲疑,戰戰兢兢地把物事交給了項景天。
沈氏並不知內裡究竟,心急如焚地看着丈夫。只見他展開了紙箋細看,眼光才落下,便已經勃然變色,一手將紙箋朝她臉面扔去,怒不可遏道:“簡直混帳!你還要臉不要?!”
沈氏急急忙忙地把那紙箋撿起來看,竟見上面的字跡與自己的十足相似,上書:
問世間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許。天南地北雙飛客,老翅幾回寒暑。歡樂趣,離別苦,就中更有癡兒女。君應有語,渺萬里層雲,千山暮雪,隻影向誰去。聞君一曲妙音,勝十年寒暑。唯君使吾念念不忘,今送汝白玉鴛鴦配,爲寄情之物,以證吾心。靈雲留字。
沈氏整個兒腦中一震,僵立在原地,紙箋從她手中緩緩飄落。項庭真忙接過來看了,到底是女兒家面皮薄,她也不敢細看,只把信紙往下一擲,強壓着心頭驚駭道:“這必定不是孃的字,一定不是!”
項景天滿心滿腦都是怒意,厲聲道:“若非英嵐勸我過來瞧瞧你,我也不得知你這些齷齪事!想必昨晚那翻進你院子裡的人影,是你賊喊捉賊的把戲罷!你與戲子私會,生怕真相敗露,才生生說成是宵小潛入!”
沈氏重重跌坐在椅上,喃喃道:“是她叫你來,是她一手安排的好戲,她要害我,無所不用其極……”
項景天聞言,更爲惱怒:“你休得顧左右而言他!若非你加害英嵐,她便無需到莊院去,更不會染上重病!你壓根兒不配爲一府主母!如今還做出此等不守婦道之事,你還敢往旁人頭上怪罪?!”
沈氏望着暴跳如雷的丈夫,眼中是濃不可化的失望:“我沈靈雲嫁與你二十多年,咱們同牀共枕了二十餘載,難道你竟半點也不知我的心性麼?我爲何會做出這樣辱沒顏面之事?我爲何會與戲子私通?在你眼裡,我竟是這麼一個不知廉恥之人麼?”
項景天指着那紙箋,食指因爲氣憤而微微抖動:“鐵證如山!你的字跡,你派去的人!還有,柳夢喜爲何會無緣無故連夜離去?莫不是心知事敗,一走了之?”
沈氏只覺渾身發軟得厲害,一口氣悶悶地堵在了胸口,半天也喘息不過來。項庭真何曾見過父母間如此爭持不下,一時心慌意亂得緊,急道:“此事一定是有人陷害母親,請戲班子進府堂會原是女兒的主意,母親事前並不得知。白福家的把集秀班的請來,女兒也是事後才知,什麼柳夢喜,母親絕不會跟他有牽扯!”
那媳婦低低道:“太太待柳倌與別個不同,昨夜酉時,還特地將他請進了長春院,賞了他一碗血燕粥。”
項景天聞言,看向沈氏的雙眼如迸火一般,“可有其事?”
沈氏不知自己的一舉一動早已落入有心人的眼中,此時深悔自己行事太過大意,一邊撫着隱痛的胸口,一邊道:“雖有其事,但我只是欣賞他的曲藝,給他血燕粥,也不過是尋常打賞,並無苛且之事!”
項景天將那白玉鴛鴦配拿起,狠狠地往地上摔去,擲出一地玉碎,“你既然心有外鶩,自是無心府裡了,那便再不要從長春院裡出來,自個兒捧着你這些污物度日罷!”
沈氏兩眼通紅,淚盈於睫:“老爺不信我,我也無話可說。”
項景天冷冷地“哼”了一聲,轉身便離去。那媳婦瞅着時機,趕緊隨在他身後一同退了出屋外。
項庭真不及把她攔下,這邊便見母親臉色陣陣發青,捧着頭顱連聲喊痛,遂慌忙喊人去請大夫,一邊扶着母親上了炕牀,鄭媽媽亦從外面進了來,急急替主子取來止頭風的藥膏。
項庭真眼見母親疼得眼淚直流,頓覺心如刀絞,悔恨難當,“都是庭真不好,做什麼要請戲班子進府?是庭真行事不慎,方讓旁人鑽了空子。”
沈氏由鄭媽媽替自己貼上藥膏,忍一忍痛楚,道:“莊氏那賤人有句話說得好,有心人害無心人,暗箭難防。若是她要害你,即便你什麼都沒做,她還是能害你,哪裡是你的錯?”
項庭真拿絹子爲母親擦去眼淚,道:“娘你只管放心,女兒這次一定會爲你討回公道,還你清白!”
沈氏不禁悲從中來:“想來也是可笑,我與他一起多年,從來都是我對他百般遷就,寬容啞忍,他要納姨娘娶平妻,我從來沒說一個‘不’字。我以爲,只要我忍下去,終有一天,他會看到我的好,會明白我的一片心,不說要他改變,哪怕只是待我有另眼相看的情分,亦是一分收穫了……”她淚水潸然而淌,“我怎麼也想不到,我等不來這一天,反倒讓他思疑我心有外鶩。他倒來思疑我,我這一顆心都在他身上,他難道是死人不成?竟是半點也感覺不到麼?!他連我的心都感覺不到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