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池南畔木芙蓉,雨後霜前着意紅。猶勝無言舊桃李,一生開落任東風。”
項庭真這一天一夜,滿心滿腦都是這首呂本宗的《木芙蓉》。她特取來了一張嶄新的緞錦,細緻地壓在繃架上,再用足了一個時辰挑出幾絡顏色沉穩的絲線,方開始繡上小池南畔的木芙蓉花樣。言溥博的衣袍多爲藍、青、灰、絳紅等色,她特意選了這茶白色的緞面,就是想着既能突出花樣,又不壓了衣袍的顏色,做荷包或是香囊都是最好不過的。
白梅和綠梅來學琴並非二人一起,總是一個先來一個後到,彷彿是有意岔開,總有一人可以在外頭,也不總是留在恰芳院裡,偶爾出去一趟,又無聲無息地回來。項庭真本來沒存了要使喚她們的心思,因此也不去在意她們的行蹤。
這日一早,卻有人來通傳,說是內廷散秩大臣袁武的夫人孔氏到臨府中,有事訪見項庭真和項庭秀兩位姑娘。一時姐妹二人不知端的,忙整了衣衫便迎了出去。
那孔氏正坐在前廳等候,身上是一襲重蓮紫的團紋褙子,下着墨綠馬面裙,衣着雖並不是十分華貴,只百合髻上的玉環同心七寶釵、蓮紋赤金鑲玉壓發,並一雙環金珊瑚珠子耳墜彰顯出了從二品大員夫人的高雅貴氣。
因項景天和項雲柏二人均不在府中,便由莊氏出面接應貴客,待得二位姑娘前來,孔氏也不等莊氏引見,徑自起身拉過了項庭秀的手,親親熱熱道:“原來你是項大人家的閨女,要是早點告訴我,倒不必費這般周折才把你尋着。”
莊氏心中暗奇,只笑道:“敢問孔夫人,這究竟是何緣故?”
孔氏笑道:“我與她曾有一面之緣。那日我在如意齋試戴新造的簪子,不曾想舊患復發,昏厥在地,幸虧有姑娘在旁照料。咱們本是素未謀面,她卻心細如塵,不辭勞苦地照顧我,直至我醒來無恙,我一睜眼瞧見她,就覺得我與她有緣,爲了報答她,我便將那新造的雲腳珍珠卷鬚簪贈予了她。倒是忘了問她姓甚名誰,是哪家的姑娘。”她轉向項庭真,又道,“前不久項三姑娘可是曾向外間打聽,有沒有一位夫人丟了這卷鬚簪的?我聽聞消息,便猜想救我的該是這家的姑娘了,直待多番打聽,我纔敢確定必是項家的六姑娘無疑。”
項庭真有點始料未及,目光落在項庭秀臉上,只見六妹妹此時正含羞帶怯地垂着頭,看不清端倪。她心下存疑,面上只不好露出來,遂客氣笑道:“聽孔夫人這般說來,那般貴重的雲腳珍珠卷鬚簪竟是夫人贈給我家六妹妹的?原來,我六妹妹曾經有此義舉?我從來沒聽妹妹提起,直到今日方得知此事,真可謂後知後覺,沒的讓夫人見笑了。”
項庭秀眉心一跳,忙擡頭對姐姐道:“當日我沒有如實告知,全因生怕姐姐怪罪我在外多生事端。孔夫人畢竟是內廷官員的內眷,我不知如何拿捏分寸,便只好壓下不提。”
孔夫人微笑道:“我瞧着六姑娘性子極爲溫順,因一時顧忌不敢如實相告也是有的,三姑娘你千萬不要因此怪罪她,否則,本夫人真是不該尋上門來,原想報恩,卻生生連累六姑娘遭責了。”
項庭真聽她們話已至此,便也不再往下追問。
孔夫人道:“那捲須簪原是我送給六姑娘以作答謝的,既然現下簪子在三姑娘手中,那便勞煩姑娘把簪子取來,好讓我親手爲六姑娘戴上罷。”
項庭真略略遲疑了一下,方親自返回房中將那雲腳珍珠卷鬚簪取了來,交到了孔氏手裡。
孔夫人把項庭秀拉到跟前,把那枚簪子小心地插進她的髮髻中,含笑道:“六姑娘戴上了這簪子,便是本夫人的忘年之交了,來日本夫人必會在家中設下宴席,邀請六姑娘前往,自此六姑娘便是我袁府的上賓。”
如此一番話,聽在項庭真和莊氏耳裡,等同昭告,昭告項庭秀自此不再是全無根基的卑微庶女,昭告項庭秀以後的身份地位,不再如以往。
項庭秀滿面惶恐,不安道:“夫人言重了,庭秀萬萬不配……”
“你配得上。”孔夫人笑着道,語氣中有不容置疑的堅定。
莊氏別具深意地看向項庭真,笑道:“真真是意想不到,想六姑娘平日在府裡最是安靜內斂,原來在外頭竟有這般的際遇,又是那樣的善仁心腸,真教咱們刮目相看。”
項庭真不是不明白莊氏的意下所指,當下只是維持着得體的微笑,目光落在項庭秀髮髻上的卷鬚簪子上,沉默不語。
待孔夫人離去後,莊氏冷笑着站起身來,緩步往廳堂門外走,一邊譏誚道:“後知後覺倒並不可怕,最可怕的,還是不知不覺。還有多少心思藏着掖着,只有自個兒才最爲分明瞭。”
項庭真冷眼看着莊氏遠去,方轉頭望向項庭秀。項庭秀心驚膽戰的,小心翼翼道:“姐姐,你相信我,我真的無意瞞你,孔夫人之事……我真的……我當初不講,只是不想你多心,我不曉得她竟會尋上門來。”
項庭真只是平靜着神色,淡淡道:“你救了孔夫人,她上門致謝,原是好事。你沒有錯。”
項庭秀眸子裡滿是惴惴不安,一時無言以對。
這一日裡,項庭真便沒有讓六妹妹過來陪自己做繡活,獨自在屋子裡繡着荷包,不知爲何,總覺得心緒不寧,好好的一幅木芙蓉,幾處都繡壞了。她索性放一放,行出屋外去透透氣。來到前院,看到那木芙蓉迎風招展,分外美麗,她怔怔凝視,出神片刻後,回頭喚身後的元香道:“你過來,仔細聽着,你這就出府去,替我去問清個究竟。”
元香道:“姑娘只管告訴奴婢該上哪兒,奴婢馬上就去。”
項庭真心下猶疑着,須臾,纔想開口說出“翰林院庶吉士汪家”,忽見前方大門進來數人,爲首的正是項庭沛,只見她手捧着一個長形的物事,用深黑的布帛遮蔽,並不知是何物。身後那跟隨的正是白福家的和幾個掌事的媳婦。她們匆匆過去,前往的方向正是項家祖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