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前往花樹玉池的路,她還記憶猶新,此時一路前往,已然不是與他共乘一騎的灑脫及溫馨。更多的只有滿心滿腦的急切與焦灼。沒有任何一個時刻可以讓她如此揪心,那麼地希望上天垂憐,讓她得以在花樹玉池巧遇言溥博,倘若他安然,一定會到那個世外桃源,望盡藍天白雲,徜徉綠草如茵,享受繁花似錦。
過得約摸一炷香辰光,方到達目的地。項庭真迫不及待地從馬車上下來,因是避嫌仍舊戴着帷紗帽,目光透過白漫漫的輕紗往前看去,唯見美景如初,只如她此時此刻的心境般迷迷濛濛不甚分明,無端地教人心亂如麻。
她沿着池畔往前走去,渾然未覺不遠處的聞家馬車停在了別處的分岔小徑上。聞意遠悄然下得車來,一步緊一步慢地走進花樹玉池,未及欣賞此間的唯美勝景,只一心牽繫着前方的她,不知她一個閨閣千金爲何會孤身進入深山野林,可是因爲憂心晉王而心思渙散,一時亂了方寸?還是慌急失措間,不知如何是好,纔會胡亂闖進不明安危之地?
不管是因爲什麼,他只想默默地跟隨在她身後,也許無以替她解憂,至少可以護她周全。
她緩緩地向前走了數步,放眼望去,唯見滿目迎風飄揚起舞的碧玉楊柳,哪裡有言溥博的身影?她悵然若失,茫茫然地轉過了身來。
聞意遠眼見她往自己所在的方向轉身,心下一緊,下意識地閃身避進了近旁的楊柳林中,只是措手不及間動靜稍嫌太大了,窸窸窣窣的腳步聲在這偌大曠野間益顯清晰。項庭真正自凝神,忽聞得這一陣聲響,忙循聲望去,卻見一抹湖青色的衣衫袍角迅速地隱於重重楊柳之後,她又是驚又是喜,高聲道:“王爺,可是王爺?”
聞意遠掩身於碧玉成妝的綠絲絛後,正自躊躇間,又聽她的聲音漸次靠近:“王爺?你是不是早就來了?”
他透過絲絲縷縷的柳條,隱約可見她正在向這邊走近,不期然地沉着聲道:“你且留步。”
項庭真如他所言站住了腳步,不覺欣喜:“王爺,真的是你麼?”
聞意遠心下猶豫着,只不知該如何向她解釋他的尾隨,遲疑着開口道:“我是……”
“我曉得,是你。”項庭真語氣中含着無比欣慰,一顆懸着的心終能放下了,“你還能到這裡來,便是平安了,我原該料到,王爺乃福氣之人,一定能逢凶化吉。”
聞意遠不是不能感覺到她的雀躍歡喜,那樣的滿懷希望,還有什麼比如願以償更能讓她寬心一笑呢?
興許,晉王本來便是平安無恙,與其現下便打破她的念想,不如讓她安安心心地度過這一段時日,待得來日時局大定,她自然會明白他的苦心。
這樣想着,他沒有沉默太久,依舊是沉着聲道:“我很好,你不必憂心我。你只管保重自己。”
項庭真站得遠遠的,聽聞他的聲音似比往日低沉,樹林之中風動不止,他的聲音彷彿被風吹散了,帶着幾許與往日不同的寥落與不安。她不由心痛,切聲道:“王爺,這段日子你可是受苦了?齊王一事,可是把你牽連在內了?庭真相信你,不管你怎麼選擇,都有你的道理,你一定能安然走過的,庭真亦願能一直陪着你。”
聞意遠明知她只是把他視作晉王,此時聽得她一番情真意切的言語,卻仍覺得動人心腑。又或許,他本就視她與別個不同,動了不該動的心。那份心意,悄悄地埋藏在心底已久,成了他以爲這一生都不會昭示於人前的秘密,正當他以爲可以守着這個秘密一生一世之時,上天卻又安排他跟隨她至此地,讓他藏身在濛昧不清的柳葉屏障之後,目睹耳聞的她的一片情深,縱然,那並非是給予他的一片情深。
她願陪伴晉王度過生關死劫,他願守候她歷經世情變幻。
倘若能爲她帶去哪怕一丁點的喜樂,他是誰人又有何要緊?本來,所謂的身份不過是皮相而已,他的靈魂早已是身不由己了。
情動之處,他心下難掩哀涼,只緩聲道出一句:“願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潔。”他深深地凝望着影影綽綽的她的身影,喉中有微微的沙啞,“水來我在水中等你,火來我在灰燼中等你。”
她隔着帷紗,他隔着楊柳,彷彿桎梏在各自的羈絆之內,然而她卻將他的話聽得真切了,此一句似乎勝過了千言萬語,勝過了她連日來爲他心心念唸的憂思,抹去了縈繞在她心頭已久的陰雲,讓她看到了一線光,得以抓住希望的一線光。
她喜極而泣,“你的心意,與我的心意一樣,我一度以爲……你不會再把庭真放在心上……自從我娘走了,你又告訴我咱們的婚約也許不能作數,我便不敢相信,我不敢相信我從此便是一無所有,我沒有了娘,沒有了你,我不曉得我還有什麼,這每一日存活於世,彷彿都是苟且偷生,唯有你……唯有你,沒有放棄我……”
他心痛得無以復加,眼眶一熱,啞聲道:“你輸了一局,你失去了母親,可你不是一無所有,你還有我,你會陪着我,我也不會放棄你,你也不要放棄自己。”
她淚中帶笑:“瞧我這個模樣,可真真是失禮了,本來我得以在此遇見王爺,從你口中得知你平安,便是最爲喜心之事,歡欣纔是,萬不能哭哭啼啼,給王爺添了晦氣。”
他靜靜片刻,方道:“如此方爲你的真性情,我最喜歡看到的,便是你的真性情。”
項庭真拭去淚水,笑道:“王爺今日可把玉屏簫帶來了?庭真很想再欣賞王爺的妙韻佳音。”
聞意遠暗自嘀咕了一句:“我可不會吹簫。”
項庭真聽不真切,忙問:“王爺說什麼?”
聞意遠定一定神,左右細瞧了一下,伏身撿起一片小而薄的槐樹葉子,沿着葉脈對摺了一下,便對着葉脈運氣吹奏,清悅細利的葉笛聲韻悠揚響起。他並不知怎樣的音律方爲動聽,只是隨心所欲地吹奏着沒有主韻律的小調,伴着若有似無的風聲,倒也別有一番動人的意境。
項庭真凝神細聽了一會兒,方笑道:“這聲音甚是特別,只不知是何種樂器?”
他停下吹奏,道:“一片葉子。”
她不禁失笑:“只是一片葉子,王爺果真是別有心思。”
他看不清她的笑顏,卻在聽到她的笑聲時安下心來:“爲博紅顏一笑而已。”
她舒心一笑:“未知王爺可否出來與庭真一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