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日之期又屆,再度在楊柳林後等待的心情,已然與往日大相徑庭。
天公不作美,這日秋雨瀟瀟,綿綿不盡地傾注而下。聞意遠身上披一襲蓑衣,頭上特地戴了一頂斗笠,斗笠邊緣縫着黑色的鏤格薄紗,遮下了他的泰半張臉。
項庭真撐着油紙傘緩步走來,身上的月白色印暗紫竹葉紋曲裙長裙沾上了薄薄的水溼,她腳下的並蒂海棠花樣繡花鞋已然被雨水洇透了,遍身寒涼,她卻毫不在意,只妙目顧盼,揚聲道:“庭真來了,王爺何在?”
聞意遠嚥了一咽,道:“我在,我一直在。”
項庭真握緊了手中的傘柄,濛濛雨霧籠罩着景緻如畫的山林,更添了脈脈的悽婉之美。她笑生兩靨,“今日這雨下得突然,我來時還生怕你不能來了。早知如此,咱們改日再見也是一樣。”
聞意遠微微笑道:“還記得上回我跟你說過的話麼?水來我在水中等你,火來我在灰燼中等你。如今我們便是在水中相見,風雨無阻,不管你能來不能來,我都會等你。”
微涼的雨絲飄撲到項庭真的臉頰上,而她的心卻是暖意融融的,旋即她又道:“水來你水中等我,不要緊,只是火來你可千萬要避開,萬萬不能傷了身子,什麼在灰燼中等我,這可使不得,你要成了灰燼,我可怎生是好?”
聞意遠笑道:“要成了灰燼,我便在風裡散了,落進你的指尖裡,一輩子陪着你。”
項庭真兩頰飛紅,嬌嗔道:“快別說這些散不散的,能不能一輩子陪着我不要緊,我只要你好好兒的。”
聞意遠眼見她半身都被雨打溼了,不覺心疼,遂將身上的蓑衣脫下,纔想出去,卻又頓住了,只道:“雨太大了,我擔心你會着涼。我這有件蓑衣,你閉上眼睛,我出來幫你披上。”
項庭真奇道:“爲何要閉上眼睛?”
聞意遠靜靜須臾,方道:“因爲我想你安靜地聽一聽雨聲,你有沒有覺得,雨水打在樹葉上的聲音,比什麼都要動聽。”
項庭真會意,依言閉上了雙眸。
聞意遠從楊柳林後走出來,一步一步靠近她。雨水紛紛,油紙傘下的她閉緊了眼睛,脣邊含着一縷甜美的笑意,娟好的芙蓉玉面上充滿了陶醉的喜悅,想來,她正在靜心聆聽那雨打綠葉的清靈悅耳吧。
他來到了她身旁,將蓑衣小心翼翼地披在了她身上,全然不顧自己身上片刻便已溼透,只全神貫注地爲她將蓑衣斂齊,再將絛帶繫緊。
悄悄地,悄悄地,擡眼看一看她帶笑的面容,看一看她含羞的眉目,將這樣的她印在了腦海中,記下這一刻她的喜悅,全是因爲他。
她笑起來梨渦淺淺,朱脣輕啓:“我可以睜開眼睛了嗎?”
他慌忙轉過了身去,拉一拉斗笠的帽沿,小聲道:“稍候。”
他快步返回了柳林後,恍若是落荒而逃的狼狽不堪,驚覺心頭是滿滿的倉皇與失落。這樣的自己,他很是鄙夷。
項庭真慢慢地睜開了雙眼,眼前已經沒有了他的身影,猶覺蓑衣溫暖,彷彿是一個厚實的懷抱。
聞意遠輕輕喘息了片刻,開口道:“庭真,有一件事,我必須要如實相告,咱們能不能約定五天後再見,只待五天,我一定會在這兒給你一個交待。”
項庭真仍舊笑道:“王爺爲何說得這般鄭重?好,五日後在此相見,咱們就此說定了。”
聞意遠一手緊緊地攥住了柳葉,沾着水溼的葉莖透着沁心的涼意。他已然決定,下回再與她相見,一定會光明正大地站在她面前,向她如實道出他的心意。
他要告訴她,願意陪伴她一輩子的人,不是晉王言溥博,而是他聞意遠。
他要告訴她,他願娶她爲妻,願爲她的畢生幸福,傾盡所有。
項庭真伸出手,接着淋漓的雨水,笑道:“好美的一場雨,原來只要心境好了,就是風雨交加,亦是中人慾醉。”
聞意遠輕輕笑着:“是,很美,很美。”他仰頭眺望天際,“感謝這一場雨。”
也許是天遂人願,這場雨一直下着,直至項庭真回到項府,沐浴更衣過後,雨還是沒有停歇。她命人將蓑衣清洗乾淨,便將之整整齊齊地掛在衣架子上,她偶爾會盤膝坐在矮板榻上,靜靜地望着這件蓑衣出神。
想他說過的每一句話,想他的五日之約,不知他會給予自己怎樣的驚喜。
她已然曉得,自己的一顆心全交了他,再難拿回來了。
從前聽戲文,一出《長生殿》唱盡情之所至,“願此生終老溫柔,白雲不羨仙鄉。惟願取,恩情美滿,地久天長。”年幼時,懵懂不知情爲何物,總以爲長相廝守便是一世圓滿,到得如今,方知那地久天長的寄望,可以深切至骨髓,哪怕是不復朝夕,哪怕是天各一方,情之一往而深,卻更勝朝朝暮暮。
如此過了五日,到得與他相約的時日,她一早起來,正要梳洗更衣,白福家的便急急切切地前來通傳,只說是宮裡來了人,讓項庭真馬上到前廳去迎接。
項庭真不由暗覺驚異,慌地更衣出去了,果見一名女官等候在此。那女官見着她,淡然開口道:“奉德妃娘娘諭,即日召禮部侍郎項景天之女,項庭真進鹹福宮。當即起行。”
德妃也就是當日的皇貴妃。項庭真聽是德妃娘娘召見,心頭一緊,未知是否與晉王有關,便也不願耽擱,急忙跟隨女官進宮去。
上回進宮徑直前往御花園,見盡的均是花團錦簇的雕欄玉砌,此番進宮則是前往鹹福宮。那領頭的女官並一個藍衣小內監穩步走在前邊,項庭真亦步亦趨地緊隨在後,漸次地步進了一條幽靜偏僻的小路。
走了一炷香時分,遠遠便望見鹹福宮的一溜硃紅宮牆,人行過去,驚得路邊樹梢的鳥兒亂飛,發出幾聲尖利的鳴叫,爲門庭冷落的一角添了幾分蒼涼。想當初德妃在宮中地位如日中天之時,居住的是皇城之內最爲富麗的景仁宮,如今的鹹福宮卻是位處偏遠的中等形制宮殿,便連宮門前侍立的宮人,亦是無精打采的模樣,彷彿昭示着這宮殿內主人的無能爲力。
女官送到了宮門前,便由小內監一人領項庭真進入鹹福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