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錦華果然沒來上學,三個女孩面面相覷,誰沒開口提起,只是更加用心。
然而,當日夜裡,李勳卓出人意料地在淩氏屋裡吃飯留宿,並承諾接下去幾日都會在熹園住。淩氏雖然臉上沒說什麼,但是人都看得出她心裡是高興的。然而李勳卓卻道蘇姨娘生病了,錦華自請要在她身邊伺候着,讓淩氏免了她們晨早的請安。
綰華私下對韶華嘀咕:“不知道又要起什麼幺蛾子了。”
韶華連忙碰了她一下,示意李勳卓還有話要說。李勳卓清了清喉嚨,對忽然沉默不語,埋頭吃飯的妻子說道:“閨學那邊,你讓崔家的去給先生說說,讓七娘在家休養幾日,待倩兒身子好了再去進學。”
淩氏臉無表情,夾了一口冬筍片溜素丸,淡淡地道:“她若不去,自個兒跟先生說便可,與我何干。”
李勳卓臉色不佳,沉聲道:“你是她嫡母,如何與你無關。”若不是蘇氏母女哀求,他也不願意拉下面來說這話。
淩氏嗤笑:“原來她還知道她是庶出的啊。”
李勳卓重重地放下筷子,表情大變,顯然就是要烏雲密佈雷霆大發的預兆。韶華總算明白綰華的無奈,這動不動就跟丈夫嗆聲的習慣,還真不是一般男人都能接受的。
“阿孃,今日這丸子做的真好,明日中午再給我做一份吧。”
“爹爹,等下我給你背先生新教的課文好不好?”
綰華和斯陌姐弟倆默契十足,一個給淩氏轉移注意力,一個向李勳卓討好,只有韶華默不出聲,埋頭吃飯。綰華看着心頭不喜,偷偷在桌子底下踹了她一腳。韶華吃疼,不悅地看向綰華,卻見她眼色不善,偷偷朝李勳卓使眼色。
又拿她來當擋箭牌了。韶華無奈地嘆了口氣,放下碗筷,換上一臉乖巧的模樣,對淩氏輕聲道:“阿孃,先生說了,無家主令不得遲到早退。阿孃是熹園的女主人,七娘不去閨學,理應阿孃出面的。”又轉了目光對李勳卓笑道:“爹爹,七娘的腳傷可好了?本來晨早想去叫七娘一同進學的,丫鬟卻道七娘在浣思苑留宿了。阿孃方纔還道要令大夫再給七娘瞧瞧,到底是小娘子,莫要傷了筋骨纔好。”
這邊給淩氏長面子,那邊又讓李勳卓覺得她把錦華當姐妹看,不禁對她另目相待。
“五娘真是個乖孩子,往後要多和七娘來往,七娘也是聽話的孩子。七娘和你們一樣,都是我李勳卓的女兒。”李勳卓對韶華微笑稱讚。韶華聽得出最後一句話用的力氣最大,顯然不是對她說的,但有人卻不以爲意,韶華只好繼續扮乖巧。
“爹爹放心,女兒知道了。”
聽了韶華的話,李勳卓心情才緩和下來。緊接着,綰華和斯陌的介入總算平平安安地吃完一頓飯。
其實,韶華心裡清楚,下午時分有一個婦人去尋過容嬤嬤。但是在容嬤嬤問清來人身份後,只淡淡地說,“既然是娘子的事,那就讓夫人使人來跟我說,我尚未得知哪家姨娘可以插手娘子郎君的事。”
這話說得明白,就是蘇氏根本沒資格跟容嬤嬤說話,就別提蘇氏身邊的一個媽媽。
容嬤嬤到底是在宮裡待了那麼多年,什麼宮妃貴人沒見過,自然也就不會跟一個大臣家中,妾侍的陪房說客套話。不管怎麼說,蘇氏到底還是認了這個命,所以纔會哀求李勳卓來說這個情。
顯然,要是蘇氏親自前來,淩氏絕對不會給她好臉色看。
但是蘇氏的病到底是真,還是爲了向淩氏低頭示好,這便不得而知了。在韶華看來,這是個好開頭,首先就是要讓蘇氏認清自己的身份。當然,淩氏的本分意識也是很重要的一件事。
在韶華第十五次扎破自己的手指頭以後,一向以矜持從容自居的容嬤嬤,終於也忿然作色。“五娘子若是這般不用心,不如歸去。”錦華不在的幾日裡,容嬤嬤幾乎把所有的精力都花在教導韶華女紅上。早晨的課程,每個人都很用心,也表現得不錯,尤其是韶華,往往讓容嬤嬤刮目相待。
可是一到下午,讓她做針線時,容嬤嬤可就沒那麼開心了。
“先生息怒,五娘不是故意的。”綰華連忙起身,爲妹妹求情,想到錦華惹怒容嬤嬤時,也不過得了一聲冷笑。如今已然是怒目生威,只怕韶華這次難逃一劫。
就連靜觀其變的燕綏也有些惶惶不安,猶豫着是否要開口時,卻見韶華舉着冒血的手指,可憐兮兮地說:“先生您冤枉我了。都說十指連心,您瞧這針眼,我已經很用心忍着疼了。”一般人紮了兩三次都要放棄了,韶華一個下午紮了十幾次手指頭,還堅持繼續,確實是用心了。
只是心用偏了而已。
一隻白玉般的小手,本是圓潤白皙,如今卻被扎得千瘡百孔,血跡斑斑,就連一旁的初荷都不忍心看了。可她不敢求情,據說燕綏身邊那個出言頂撞錦華的丫鬟,昨日已經被劉氏痛打一頓,貶爲二等丫鬟。雖然她很想說,既然自家娘子不懂女紅,那以後撿一些針線活做得好的丫鬟,陪嫁過去就好,又不是非得自己動手裁衣。就算那些針線活做得好的大家娘子,也不見得每個人過門都自己動手。
韶華瞅着容嬤嬤眉頭輕顫,立刻嬉皮笑臉道:“不如先生罰我抄書寫字吧,我用縭紜夫人的雲卷體給先生默抄一篇《樊籬》,先生就免了我的女紅可好?”
初荷被自家娘子的無賴口氣逗得失笑,卻又不敢出聲,連忙低下頭,心道:哪有人把寫字跟針線活相提並論的。
別看容嬤嬤樣子看上去溫和慈祥,可說話做事都認個理,只要不順着她的理來。她雖不惱,但自有話說得你無地自容,不敢反駁。偏生韶華總是逆了她的理,還叫容嬤嬤哭笑不得。原先她和幼菡被淩氏再三叮囑,千萬要照顧好韶華。就因爲她從小在鄉下長大,怕在府裡住不習慣,失了規矩,受了委屈。
可如今看來,要說她沒規矩,她處處都謹慎得很,連不易稱讚人的容嬤嬤也對她青睞有加。可說到委屈,初荷跟着韶華這幾日,見最多的就是她裝委屈的份。
“你會雲卷體?”聲音明顯揚高了一個聲調,正好蓋住了綰華的啓聲。
韶華一本正經地點點頭,低聲吩咐初荷去給她準備文房四寶。她放下針線,用早已斑斑點點的手絹擦了擦指頭的血珠,翩然起身,給容嬤嬤福了身後,走到書桌旁。初荷早已將紙鋪好,研了墨,取了一支毛筆,沾了沾墨水,遞給韶華。
卻見韶華搖頭,推開毛筆,挑選了一番,口中喃喃自語:“怎麼連一支紫毫都沒有。”
容嬤嬤聞言,臉色微悸,溫聲道:“娘子在尋什麼?桌子這麼多筆,莫非沒有一支中意?”
因娘子只寫小字,最實用的就是羊毫筆,多用山羊毛制之。其質柔軟,筆頭圓厚,容易着墨,而且價格便宜,又經久耐用。羊毫筆又分柔中帶剛的陳羊毫,精細透明的穎羊毫和質地和柔的乳羊毫。或有人喜歡用雞毛制筆,但更常見還是羊毫筆。
而百川閣裡,因郎君執筆有力,只用羊毫筆寫不出其他剛勁的字體。便又有專寫硬書的硬毫筆,如狼毫、鼠毫、馬毫、兔毫等。紫毫便是深紫色的兔毛精製而成,比羊毫硬勁,但軟而圓健。據聞縭紜夫人便是極愛紫毫筆,所以才寫出了一手令後人驚歎的雲卷體。但因紫毫筆造價貴,又不如羊毫筆耐用,所以很少會有人去學雲卷體。久而久之,便越來越少人會寫雲卷體。
韶華眉頭微蹙,擡頭看了容嬤嬤一眼,有些納悶道:“先生怎麼不記得雲卷體必用紫毫不可。羊毫質軟,雖圓潤厚實,但差在勁挺不夠;狼毫蒼勁有力,卻寫不出雲卷體的靈秀俊美。”韶華沒注意容嬤嬤眼神閃爍,只得喃喃自語,“罷了,用這支鼠毫將就一下。”
雲卷體的特點在於柔中帶剛,看似婉轉輕盈,但落筆之初,轉折之處,常常巧妙而有力。或是借了紫毫的特點,才使雲卷體變得別具一格。正所謂字如其人,從雲卷體也可以看出縭紜夫人剛強的性子來。
樊籬,即爲籬笆,寓意事物的限制。當年縭紜夫人在招親前所寫下的一篇文,其中便以樊籬暗喻世道規矩,自嘲從不理世俗眼光,卻終究逃不出世俗規矩。若非縭紜夫人的特殊身份,其遣詞用句都是極爲放肆傲慢的,可又句句中的。當時不少娘子爭相傳抄模仿,一時間招夫大會比比皆是。
直到現在,提起開國之初的縭紜夫人,亦有人欽羨,有人唾棄。
辛子墨爲了討好容嬤嬤,藉此躲開痛苦的教習,特意默下了這篇文。結果是得了容嬤嬤歡心,可卻被容嬤嬤看得更緊,生怕她也學縭紜夫人做出驚天動地的事來。
當韶華把《樊籬》一字不差地默出來後,最爲吃驚的莫過於容嬤嬤,其次纔是綰華和燕綏。初荷反倒一臉驕傲狀,雖她不懂什麼是雲卷體,但看其他的表情,想來她家娘子的才藝又得先生讚賞了。主子聰明,當丫鬟的臉上也有光,她都想橫着走出去了。
“先生,字寫好了,我可以不練針線了吧?”韶華滿意地看了自己的筆跡,雙手捧上望向容嬤嬤,一臉討好狀。
“五妹妹的字可真漂亮。”燕綏走過來一瞧,由衷地稱讚。“這便是雲卷體嗎?五妹妹是從何學來的,也教教我吧。”
綰華聽過雲卷體,卻從未見過,只道是失傳了。現在看一手入行雲流水般的雲卷體自韶華筆下寫出,綰華自然也十分吃驚,這個妹妹到底還有多少是她想象不到的。
“這也是無意學來的。”韶華被燕綏的話給問住了,只好打着哈哈。但她沒有忘記她露這一手的目的是什麼,看容嬤嬤接手將文章收好,韶華心中安定,立刻笑逐顏開:“先生,說好了,我不練針線的,您可不能反悔。”
豈知,容嬤嬤淡淡地瞥了她一眼,緩緩地道:“今日便學到此,娘子們下學罷。”女孩們立刻喜笑顏開,高興地起身行禮,連忙吩咐丫鬟收拾東西。“明日照舊。”
“先生,那我明日……”不韶華表情一呆,她這麼費勁的邀功卻成了作他人嫁裳了?
“從明日起,晨早的課與下午對調。五娘子若是晨早的功課做不好,就一直做到下學罷。”容嬤嬤輕聲道。
“先生!那個……女紅練久了,會傷眼神的。”被容嬤嬤回眸一瞪,韶華的話到一半隻好改了調。
容嬤嬤想了一下,點點頭,“那你練習一個時辰便可休息一刻鐘。”
韶華聞言,小臉直接垮掉,哭喪的表情讓綰華忍俊不禁。
容嬤嬤也覺得好笑,“五娘子既然能習得縭紜夫人一手雲卷體,希望也能早日學會縭紜夫人的彩雲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