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如珠簾,順着屋檐垂落,滴在石階上,打溼了站在廊前眺望的繡鞋。
隔雨看見一個人影戴着斗笠蓑衣走進來,方夫人立刻拿起斜倚在門口的油紙傘,走下臺階,準備要去迎接。可沒想到對方三步並作兩步走,立刻衝了過來,把方夫人嚇了一跳。
“夫人,這麼大的雨,你想去哪?”方有信笑眯眯地看着一臉惱怨的妻子,擁着她走進屋子。取下斗笠,脫下蓑衣,可是褲腿都被泥水弄溼了。“我這才離開不到一炷香時間,夫人莫不是對我一日不見如隔三秋了?”
被丈夫這麼調侃,方夫人的擔心立刻變成惱怒,拍開他不安分地手,氣得甩了句,“你這老不正經的,還好意思說你是當朝丞相,說出去得笑死人!”
方有信沒把妻子的話放心上,反而樂滋滋地說:“沒說當丞相回了家,對媳婦都要正經八百的。”
方夫人被他無賴地說法氣得乾瞪眼,白白浪費她擔心一場。
就在剛剛大雨之前,方有信前腳纔剛踏進家門,就送了封信給他,結果他打開一看,臉色大變。二話不說,就準備往外跑,嚇得方夫人直拖住他。
“夫人莫攔,事關重大,我非去不可!”
罕見丈夫這般急切慌張,方夫人自然也不敢阻攔,只好遞了斗笠蓑衣給他,讓他千萬不要冒雨回來。方有信對她點點頭,立刻躥了出去,連個隨從都沒帶。
沒等他走遠,一場滂沱大雨如同巨石亂墜般洗淨了整個京城,方夫人在屋裡聽着雷聲雨聲,緊張得連坐都坐不穩。好不容易雨轉小,盼到丈夫歸來,他卻是一臉嬉皮笑臉,好似無事人般。
“你剛剛是去見鬼了還是,跟着了魔似的,差點沒把我嚇死。”方夫人給丈夫遞了乾淨的衣裳,隨口抱怨。
“夫人真是明察秋毫,連我見鬼你都知道?”方有信被妻子瞪了一雙白眼。
“看你那笑得賊眉鼠眼,還事關重大,我看你是色心比較大。”方夫人一把揪住丈夫的耳朵,厲聲道:“快說,剛剛是不是見那個小娼婦了。”
方有信那官見愁的威嚴在妻子面前頓時變成了妻管嚴,他捂着耳朵哀嚎,“夫人饒命,我哪有見什麼小娼婦,我見的是個男人。”
方夫人怒目,揪得更用力,“什麼!男的你也要?”
方有信激得滿臉通紅,“怎麼可能,我是去談正事的,關乎社稷安危的大事!”方有信說完,見妻子一頓,手也鬆開,眼睛直勾勾地看着他。他嘆了口氣,對妻子毫無隱瞞,“我也不瞞你,剛剛我自己也被嚇了一跳,那人說興勇侯要叛變,我怎麼能不追着出去。”
方夫人立刻否掉他的說法,“興勇侯可是萬歲爺的臂膀,怎麼可能叛變!”
方有信對妻子如此信任嚴愷之覺得有些酸酸,撇嘴道:“對方可是拿了證據,否則我也不會相信。誰不知道興勇侯和皇帝的關係,那是穿一條褲子長大的,要說他叛變,還不如說世子有異心。”方有信在家裡說話都是百無禁忌,爲此他也不愛賣太多奴僕,省得被人搬了是非。
方夫人沒有理會他的妄言,腦子只盤旋着一個念頭,“什麼證據?”
方有信收起了玩笑嘴臉,嚴肅地道:“陵京參將靳昭成不久前潛回京城,有人親眼看到他去了興勇侯府,隨後,待他返回陵京,陵京就開始整頓軍紀,封城練兵。而巧同時,多羅王又傳出病危的消息,平洲又出事端。”若不是那麼多證據擱在眼前,方有信也絕不會相信嚴愷之有亂臣賊子之心。
“那又如何,陵京不是嚴素的舊守城,靳昭成不過是念舊主之子罷了。”在方有信的調教下,方夫人對朝廷大事也都說得上七八。“難道多羅王還能是興勇侯讓人害死的啊?”
“自然不是,可你別忘了,他妹妹如今可是在多羅!”按多羅的風俗,父死,妾是可以留給兄弟兒子的。如若嚴愷之真有亂心,讓妹妹勾搭上新王,再加上陵京兵力,雖不至於篡位謀權,可是自立封王也並無不可。況且,嚴素的死,方有信心中有數,他不敢保證嚴愷之並不知情。
如果他真想爲父親報仇,以他的實力,再加上興勇侯夫人的關係背景。
方有信大驚,忽然明白自己在擔心什麼了。如今的興勇侯夫人既是李閣老孫女,又是定西侯義女,而且她對嚴愷之的感情是衆所皆知。如果嚴愷之利用她,把川北,閭陽甚至涼城一帶連起來,京城就岌岌可危了。
儘管他努力說明嚴愷之叛變的可能性很小,可是再小的可能他都不能坐視不理,至少他得讓皇帝知道。
方夫人看着丈夫表情變得凝重,眼睛也潛意識地眯成一條線,心裡一陣咯噔,知道他一定心裡有想法了。她緊張地握着丈夫的手,問了一句:“你是要參他?”見丈夫似有意外又感驚喜地點點頭,方夫人皺起眉,“萬歲爺會信你嗎?那萬一被反撲過來怎麼辦?”
方夫人此刻擔心的不是方有信會狀告嚴愷之,而是怕皇帝心裡不爽,拿方有信出氣。
方有信知道妻子的擔憂,拍拍她的手,嘆了口氣,“先帝對我有託孤之恩,我不能看着江山涉險。至於聖上信也好,不信也罷,我都必須給他提個醒。萬一興勇侯真有賊心,而我卻坐視不管,只怕到時連後悔的機會都沒有。”
方夫人還想再說點,卻讓方有信阻止了,這件事只有他們夫妻倆知道,他不能再透露太多,只怕萬一真有事發,會連累妻子一起冒險。
“今日的雨下得可真怪,居然就這麼停了,也不知欽天監那邊有什麼動靜。”
方有信走出來,發現不知何時,大雨已經收住。儘管天色已暗,可是漫天的繁星卻好像從未下過雨一般,若不是屋檐下的滴水,他還真懷疑剛剛的大雨只是一場幻覺。
在歷經了這麼一場妖異的暴風雷雨後,夜空的繁星亮得讓人覺得不安。
次日天亮,大地甦醒,可誰都沒能在地上找到昨日暴雨的痕跡,所有的雨點好像被大地抹去。有人說這雨來得瘋狂,去得突然,定然是天上哪位神仙下凡入世,否則就是人間妖孽渡劫飛昇。
諸類說法,衆說紛紜,而在宮裡炸響的消息卻不是昨日的風雨,而是韶華的離奇失蹤。
不知是誰走漏了風聲,說清越宮擡出了屍體,而身穿的正是興勇侯夫人的衣裳。嚴夫人被那一場暴雨嚇得一宿未眠,聞言更是心驚膽戰,後悔沒能在太后面前堅持自己的立場。一等天亮就急急忙忙換了衣裳剛過去,可結果卻被人攔下,原因是皇帝和太后正在說話,不許任何人打擾。
“阿孃,到底是怎麼回事!”弘弋看着慢條斯理坐在桌子前喝湯的賀太后,滿腔的怒火已經燒上了眼睛。
雖說後宮死了個宮女,甚至死了個嬪妃都不算什麼大事,身在天家,對這些恩怨生死總是要容易習慣些。可問題就出在,韶華並不是後宮的人,若不是因爲柔婉的關係,她如今大概正在家裡睡大覺,養着身子等臨盆。
一想到嚴愷之臨行前,一本正經地將母親和妻子託付給他,弘弋就氣得暴跳起來。
只不過,賀太后漫不經心的態度成了弘弋惱火的主要原因,面對弘弋的火氣,賀太后的平靜讓人不得不起疑,“皇上不是早已知情了嗎,又何必勞師動衆跑來問我。”
弘弋深吸了一口氣,不由得冷言:“這麼說,阿孃是承認殺了李五娘?”
賀太后面有薄怒,重重扣下筷子,對弘弋厲聲訓斥:“放肆,誰跟你說我殺了她。”
見到母親總算動容,弘弋卻笑了起來,“那清越宮的屍體是怎麼回事?”他特意尋人問過了,那衣裳是韶華最愛的一件着翠梅細綴金線褙子,宮裡並沒有人穿過相同,甚至相似的衣裳。
賀太后恢復了平靜,淡淡地說道:“不過是一個宮婢的屍體,偷了李五孃的衣服罷了。”
弘弋被賀太后生硬的話題轉移給氣到發笑,半天才問道:“那好,屍體呢?李五娘人呢?”
被弘弋接二連三地問話,賀太后也感到十分不滿,好歹她是這後宮之主,就算眼前人是皇帝,也不能這麼審問犯人似的口氣與她說話。
賀太后沉下眼,揚起眉角與弘弋對峙,母子間的矛盾在醞釀中昇華。她頓下眉頭,立起眼眸,口氣甚是嚴厲:“你這是在責問我?就爲了一個臣子之妻,你竟然用這種放肆的口氣和我說話!”
弘弋抿脣,別開了眼睛,首先服了軟,放低了聲音,“阿孃,李五娘是愷之的妻子,愷之不只是一個臣,他還是您的外甥,蘭芝的兄長。”
賀太后諷刺地說道:“不用你提醒我他的身份,在我眼中,除了你、柔婉和弘卮,其他人都一樣。”
弘弋忍下怒氣,用最後一絲冷靜和賀太后講理:“阿孃,我只想知道李五娘她如今人在哪裡,我讓愷之出去辦事,他的妻子留在宮中卻沒了蹤影。您讓我到時怎麼和他交代,您讓我怎麼在臣子面前立威。”他還笑話嚴愷之比個女人還敏感,竟然把妻子緊張成這樣。
如今看來,並非嚴愷之神經過度,而是他早有預感。若是嚴愷之回來,而韶華卻沒找到,弘弋真不知道該拿什麼顏面去面對嚴愷之。
“皇上,您一大早過來,不是給我請安,而是咄咄逼人地問我要人,敢情是我把她給殺了,破壞你們君臣之誼。”賀太后咬牙堅持撇清關係,堅決否認她扣押了韶華,“我說了很多次,我讓她過來說說話以後,就讓她回去了,興許是走丟了,讓人把所有宮殿找一遍就知道了。”
弘弋終於忍不住暴走,“一個頂着八九個月的孕婦,她能去哪!”看着賀太后眼中的驚訝,他氣得把話都扯開了,“我知道,您是忌諱我讓愷之去徹查承德樓一事,可就算沒有愷之,我一樣會讓其他人去查。阿孃越是這樣,我就越懷疑,到底平洲藏了什麼,讓您這麼護着。難道您兒子還比不過一個賀家?”
“皇上,請慎言!”賀太后嚴聲警告。
“太后,朕清楚!”弘弋也不肯退讓。
一時間,兩人都怒紅了眼睛,讓躲在外頭的英尚宮忍不住道擔心弘弋盛怒之下,會不會做出一些失禮的舉措來。
賀太后終究還是心虛,她深嘆了一口氣,改走親情路線,“二郎,至於爲了一個女子鬧得咱們母子翻臉不成,難道嚴家比我這個母親還重要。”
弘弋卻冷笑連連,“阿孃,咱們母子的感情,不是一個嚴家或者賀家可以動搖的。但我必須讓您知道,這江山是我秦家的,誰都別想插手,否則我絕不留任何情面。”若賀太后真的動了韶華,弘弋真不敢保證,不會爲了嚴愷之,而直接拿賀家開刀。
他心裡比誰都清楚,這江山更需要誰。
賀太后半晌忽然笑了起來,連聲感嘆:“好,很好,我的兒子真有出息!”
弘弋問:“清越宮的屍體到底是誰。”
賀太后不再否認,卻也沒承認,“反正不是李五娘,一個早該死的人罷了。”
弘弋感覺自己的心安了一般,又緊張地問:“那她呢?”
賀太后忽然得意地笑了起來,“這個我也不知道,大概唯一知道的人,已經死了。”
知道宜妃還活着,賀太后驚訝之餘,恨意也隨着劇增。她本想讓人活捉了她,好把事情問個清楚,哪知道宜妃竟然暴風雨天地跑到院子裡指天唾罵賀太后,甚至細數她的罪行。內侍哪敢放任,立刻讓人衝過去圍堵,可等到捉了宜妃回來,卻發現她早已咬舌自盡,把韶華的下落就怎麼吞進肚子裡。
宜妃這麼一鬧,賀太后自然不敢掉以輕心,急忙讓人把她的屍首送出去,儘快處理掉。
只可惜,天下沒有不透風的牆,弘弋隔日就尋上門來討債。
在賀太后這裡得不到任何消息的弘弋顯得十分煩躁,一踏出寢宮就和嚴夫人對了個正着,看她也是一臉擔憂,弘弋衝她點了點頭,“請姨母留步,這件事我一定會徹查清楚,您還是回去等我消息吧。”嚴夫人有些意外弘弋竟然喊她姨母。
她知道弘弋不希望她去見賀太后,定然也是怕她不小心激怒了太后,反而對韶華不利。
若不是昨夜的風雨鬧得她心神不寧,早上又聽到這樣的消息,嚴夫人還是對賀太后的爲人有底的。畢竟她們可是從小一起長大的表姐妹,她連賀太后肚子裡有幾條蛔蟲都知道。
不過弘弋都做出這樣的讓步,嚴夫人也只好給他欠了欠身,轉身離開。
目送嚴夫人走遠,弘弋正要趕往賀宛如寢宮,想問清楚瑜嬪的事,可是御書房的內侍神色匆忙地跑過來。“萬歲爺,丞相已經在御書房等您一個多時辰了,說是有重要的事情非見你不可。”
方有信鬼見愁的名聲是衆所周知的,所以看他一大早就這麼急火燎原地出現,御書房的內侍們都免不了爲即將被方有信彈劾的大臣感到同情。
弘弋也知道方有信的爲人,畢竟是先帝託孤之臣,和李閣老一樣都是先帝極爲看重的人。即便他心直口快,常常顯得刁鑽怪癖,但有着他先前的政績作保證,弘弋也不敢對他輕視。立刻就跟着內侍匆匆趕了回來,方有信二話不說,跪地雙手呈上奏摺。
弘弋見他這般斂容正色,慎重嚴厲,不免也顯得鄭重其事起來。
他接過奏摺,斜眼見方有信並不急着起身,反而端端正正地跪在原地,心裡有些疑惑。可等他看完全文,只覺得好像有隻無形地手扼住喉嚨,勒得他有些喘不過氣。他抖大了眼眸,聲音有些發顫,看着一臉平靜地方有信,故意冷笑道:“丞相可知誣告忠臣是何罪?”
“知道。”方有信點頭,這一條是他特別叮囑刑部加進去的,怎麼會不知道。“臣並沒有誣告,上述一切皆有人證物證,但因興勇侯有功在先,所以只算是未雨綢繆。若興勇侯能出來把事情解釋清楚,證明一切都是有人設計陷害,臣願負荊請罪,當面給興勇侯磕頭謝罪。”
“未雨綢繆?”弘弋冷笑地把奏摺甩到地上,“敢情你覺得全天下除了你,任何對朕獻忠盡職的都是圖謀不軌。”
方有信早料到弘弋會發怒,他一臉平靜地道:“皇上心裡清楚,臣所參所告無一不是奸吝狂妄之徒,臣受先帝託孤之恩,只不過是盡本分罷了。”
“好一個盡本分!”弘弋氣得有些發抖。
“皇上,臣並沒有要您立刻治興勇侯的罪,凡事總要先查清楚,只是希望皇上能夠秉公處置,莫讓將來後悔。”方有信早已做了最壞的打算,如果弘弋真的要包庇,他只好把奏摺上的事公諸於世。
弘弋盯着長跪不動的方有信,總算知道他爲什麼沒有起身了,這分明是逼他對嚴愷之施壓。
奈何他才把嚴愷之放出去辦事,他的妻子在皇宮失蹤,都還沒有結果,這會兒就有人蔘他意圖謀反。嚴素當初就是被這個罪名給害死,弘弋堅決不會信嚴愷之重蹈覆轍,可是方有信又是個襟懷坦白的人,他從不會無事生非。
兩邊都是他信任的人,弘弋一時不知如何定奪。
“皇上,請慎思!”方有信見弘弋閉眼蹙眉,神情凝重。
“連清,去把興勇侯給我叫回來。”弘弋沉默了半晌,終於開口,看着方有信頓時鬆懈的表情,恨恨道:“你最好去準備棘條,別食言而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