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這幾日都去看先生?”飯桌上,李勳卓忽然問韶華,她木然地望了一下,點點頭。
她是覺得在屋子待着也是待着,倒不如多去看望容嬤嬤,聽說過了年,她就不再回來了。雖然知道這是免不了的事,可心裡還是很不捨。特別是這幾日她殷勤地走動,容嬤嬤對她笑容也多了,有時候也願意嘮嗑一些閒話,甚至是深宮瑣事。
雖然她對宮中生活並不嚮往,可聽故事可不一樣,特別是容嬤嬤說話輕聲細語,婉轉動聽。有時候講着講着會忽然安靜下來,好像在沉思過去。韶華也沒敢驚擾她,從她平靜的臉上那無數或深或淺的皺紋,似乎已經能讀出那些年宮中生活的坎坷。容嬤嬤講事總喜歡挑着有意義的說,講完還要帶一些道理說給她聽,教訓她行事做人應該如何自處。
最常說的話就是:“若我能把這些事也講給世子妃聽,或許她能聽進一些。罷了,罷了,一切自有天意。”容嬤嬤總像是在安慰自己,可是又念念不忘。
韶華看着有些心酸,以前總是鬧騰,對容嬤嬤的教導從不放在心上,總是覺得容嬤嬤是王府裡派來特意折磨她的。如今回想起來,很多時候容嬤嬤對她恨鐵不成鋼,卻又無可奈何地包容。她只道因爲是自己的身份問題,現在想想,以容嬤嬤的性子和身份,即便眼前人是公主娘娘,若是不喜,她也不會縱然。
被撞了一下,韶華猛然醒回來,這才發現綰華用眼神在示意她別走魂。李勳卓還在得意洋洋地說:“你祖父今天特意誇了你,說這家裡除了你二哥哥,最尊師重道的人就是你了。”
“明日我也陪五姐姐去吧,這幾日我做了個暖袖,正好給先生送去。”錦華忙不迭向李勳卓邀功。
李勳卓滿意點點頭:“還是七娘有心。”
聽到父親誇獎,錦華笑得特別甜,還不忘告訴韶華:“五姐姐,明日可得等我喔。”
韶華點點頭,卻聽綰華在一旁磨得牙齒咯咯響,她好奇地側目,卻聽到綰華細聲罵道:“油腔滑調,盡挑討爹爹喜歡的事做。你自己得多提個心眼,別做了事,還讓她搶了功。”
“三姐姐不一起去嗎?”韶華問道。
綰華正了正身子,不以爲道,“我答應祖父,明天陪他練字,哪有空和你們去頑。”
韶華白了她一眼,其實她和錦華也沒什麼區別,只不過是討好的人不同罷了。
次日一早,還沒等韶華起身,錦華已經過來找她了。“五姐姐可真是閒散。”看着韶華睡眼朦朧,慢騰騰地起牀梳洗,錦華打量着四壁,目光落在琵琶上。走過去,撫摸着琴絃,心裡升起一層羨慕。“五姐姐教我彈琵琶吧,上回聽到五姐姐彈曲,心裡羨慕得緊。”
“我不懂教人。”韶華走過來,取過琵琶交給幼菡收起。
“五姐姐不是怕我學會了,令你在先生面前沒了炫耀吧。”看幼菡緊張地把琵琶收起,好似生怕被偷了去,心裡有些不滿。
“我沒想要炫耀。”韶華自顧地吃着早餐,連招呼錦華的空當都沒有。
“那可生巧了,五姐姐別的不會,偏偏會了兩樁先生最喜歡的。”錦華慢條斯理地說,“只不過先生在咱家也不過是半年,過了年就不回來了,五姐姐再怎麼討好先生也無濟於事。”
韶華眉頭一皺,把筷子重重放下,嚇得錦華心頭一驚,看她面無表情,錦華嚥了咽口水。“如果七娘覺得討好先生無濟於事,今日大可不必過來,反正我不會對爹爹說。再有,我對先生,並非刻意討好,我心裡清楚,先生心裡也清楚。若你只是想做做樣子,你現在就可以回去了。”
錦華心裡對韶華還是有怯意的,只是日子一長,難免會忘了。“我沒說不去,五姐姐誤會我了。我只是羨慕先生喜歡你,想和你討教討教而已。”
“那我更教不了你,討好人這事,七娘應該比我熟悉。”隨意吃了一些,韶華就沒了胃口,讓人把東西撤下,起身就往百川閣方向走。錦華不敢多話,只好一路跟上。
原本從碧梧軒到百川閣,坐了小車可以直接從二門出去轉百川閣後門。可是韶華懶得喚車,於是得繞一大圈,經過煦園門口才到百川閣。韶華走得輕盈,錦華在後面跟得直喘氣,特意刁難地繞着遠處走,可以拐彎就絕不直走。
李家的園子原是開國元老的私宅,後來被高祖皇帝發現公報私囊,背地裡佔了不少百姓私產,所以被抄了家,連帶這私宅也都充公。因爲是私宅,所以房屋花草無不精心佈置,雖然比不上侯門王府,可在臣子中也算數一數二了。
“五娘子小心。”幼菡急忙把韶華拉住,險些和滿頭大汗的小廝撞個正着。對方因剎不住腳,跌倒在地,幼菡氣呼呼地插手罵道:“沒長眼睛啊,差點就撞到娘子!”
“五娘子饒命,我、我不是故意的。”小廝嚇得立刻跪地磕頭。
“起來吧,發生什麼事,這麼匆忙?”韶華道。
小廝一邊擦汗,一邊戰戰兢兢地回答:“我是去給大夫人報信,大少爺和大少奶奶回來了,如今正往泰和園方向去。”韶華頓了一下,想也沒想轉身就回走。
“五姐姐,你上哪兒去!不去看先生了嗎?”錦華被她突如其來的反應嚇了一跳。
“你自己去吧,我還有事。”韶華根本沒空搭理身後錦華,她現在只恨不得立刻飛奔去泰和園。若說她對容嬤嬤親近,是因爲容嬤嬤曾經教導過她,她不願放棄那段過去,所以纔對容嬤嬤好。那麼想到上輩子的親姐姐回來,她已經顧不得細想,恨不得插翅飛過去。
幼菡也不清楚韶華的轉變,只得跟着一路跑來,主僕二人來到泰和園時,兩人都累得氣喘吁吁,臉色如櫻。
她三步並作兩步走,急急地走進去,看到一對年輕的夫婦站在李閣老身邊。男的風流倜儻,神采飛揚,女的花容月貌,綽約多姿,任誰看了都要稱讚一聲:好一對天造地設的金童玉女。
“姐姐!”韶華激動地喊了一聲。
衆人愣一下,紛紛回頭,看到韶華臉紅如赤,雙目氤氳,一副楚楚可憐的模樣。綰華沒想到韶華會忽然跑來,嚇了一跳,急忙走過來,拉着她的手,小聲訓斥道:“你這是做什麼,快快收起眼淚,別在大哥哥和嫂嫂面前失了禮。”
韶華聞言一怔,恍然大悟,她現在是李五娘,不是辛子墨。
“這是……五娘?”李斯晉回頭打量着韶華,好奇地問。
李閣老捋了捋鬍子,笑着點點頭,綰華急忙扯着韶華上前行禮,“讓大哥哥見笑了,昨兒說好和我一起過來,她貪睡起得晚,我就沒等她,現在就心急跑來了。五娘,你還沒給祖父和大哥哥請安呢。”
韶華低了低頭,給李閣老和李斯晉道了萬福,擡頭看着辛子萱的笑臉,心中酸楚又涌上來,“嫂、嫂嫂萬福。”
“這是五娘啊,我記得上一回見着她,她還怯生生的,還沒說上話就不見人影了。”辛子萱看着眼前的少女雙目含淚,略有疑惑,但依舊笑靨如花。
“你上回見着她,纔剛剛進門,轉眼都這麼久了,沒給我帶個驚喜回來?”李閣老特意朝李斯晉望了一眼,原本一臉正經嚴肅的他,忽然尷尬地轉開臉。辛子萱看丈夫臉色,也知李閣老話中意思,頓時羞得滿臉彤雲,做害羞小媳婦狀。
李閣老自來疼愛這個長孫,難得看他困窘,一下子就樂了。其他人看李斯晉夫婦如此,也都偷偷捂嘴偷笑。
“大郎!我的兒,你可回來了!”劉氏一接到消息就迫不及待地趕過來,看到消瘦的兒子,立刻撲過去仔細打量着他,哭得老淚縱橫。“可把阿孃給想死了!在那裡可好?是不是刁民很多?瞧你把自己累得。”劉氏瞥了媳婦一眼,看她盈盈施禮,模樣也比當初消瘦不少,“你可瘦了。”
聽到婆婆這句話,辛子萱饒是再端莊大方儀態萬千,也立刻紅了眼眶。
李斯晉顯然應付不了眼前的狀況,輕咳了一聲:“阿孃,我很好,您別這樣,祖父看着呢!”劉氏這才驚覺,連忙拭了淚,給李閣老請安。
“不妨事,你們母子也多時不見,回去罷。待梳整後再過來也不遲。”李閣老點頭道。
劉氏感激地再次拜倒,正想帶着兒子媳婦回去,不想李斯晉上前對李閣老作揖,“祖父,我有些事想請教您。”
“有什麼事不能下次再說。”劉氏有些埋怨。
“子萱,你陪阿孃先回去,我隨後再回去。”李斯晉對妻子吩咐,辛子萱點點頭,攙着劉氏給李閣老行禮告別。綰華見此,也極有眼色,立刻拉着韶華道:“那我們也不打擾祖父和大哥哥談話了,明日再來給祖父請安。”
李閣老點頭,綰華便扯着魂不守舍的韶華離開。
“你這是作甚,這麼毛毛躁躁。幸着大哥哥他們回來,祖父心裡高興,否則得訓你沒規矩了。”綰華一路數落着韶華,看她低頭不語,以爲自己說得重了,緩了口氣道:“好啦,沒什麼,下次不許這樣就是了。”
“我想姐姐了。”韶華轉身抱住綰華,哽咽道。
綰華被嚇得莫名其妙,聽她哭腔,心裡也軟了,“說什麼傻話,七娘欺負你了?”韶華搖頭,“被先生罵了?”韶華依舊不吭聲,綰華有些不耐煩,“那你哭什麼?”
韶華抿脣,忍住眼淚,道不出心中難過。
她不知道要怎麼解釋,明明看着從小一起長大的姐姐在面前,可自己卻只能改口叫嫂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