衆人目光落到門口處,只見一個婀娜身影徐徐步入。
面對衆人,燕綏笑臉吟吟,身着一條盤金百繡錦裙,上襯一件素白暗刻銀絲的長衫,映得一張小臉白裡透紅,精緻可愛。她快步走來,給先生盈盈拜禮,甜甜地說道:“因我前日剛到,六姑姑原想讓我歇息幾日再來上學。但仰慕先生學問,在屋裡實在坐不住,今早請安的時候特特央了六姑姑的同意,才急急過來,望先生原諒。”
韶華忍不住想爲燕綏鼓掌,明明是遲到,卻說得這麼冠冕堂皇,還讓人生氣不了。
燕綏的聲音很清脆,讓人聽着很舒服,一雙翦水秋瞳打量着眼前的女先生。只見她面相慈善,五官端正,說話的時候也極爲輕緩平靜,一字一句像是要說到人心裡去,但無端聽着卻讓人不敢造次。有人道,這便是宮裡教養出來的氣質,旁的嬤嬤做不出來的,所以許多人也都爭着請她回府教導小娘子。
劉氏告訴過燕綏,這位女先生算是個奇女子,原是罪官之女,入宮做的事最低的活。可因爲蕙質蘭心,能文能舞,詩詞歌賦,琴棋書畫竟無一不通,最後尚宮動了心,才悄悄提拔上來。沒想到因她表現好,雖不能職位晉升,但深得聖心,甚至端明皇后還出面爲她赦免罪奴身份。一般殿前女官也就是二十歲便能放出來,最多也熬不過二十五歲。而這位女先生卻因才能極佳,居然留到三十五歲,也是因爲端明皇后過世的時候才被放出宮。
按理說,三十五歲高齡早就無人問津,偏有個癡心傻漢,擡了花轎在宮門口等着。
據當事的宮人說,女先生從來都是玉面冰心,不笑也不怒,可當日女先生足足在宮門哭了半個時辰。後來有人道,那個擡花轎的人是女先生指腹爲婚的未婚夫,幾十年不見,沒想到他竟然還守着這樁早已不作數的婚約。女先生登上花轎以後,便如同在人間蒸發一樣,直到幾年前她在劉尚書府裡出現,成爲尚書府的女先生。
沒人知道她的丈夫去了哪,她也不說,依舊是宮裡伺候的模樣,因她單字容,丈夫也姓容,所以已有人尊稱她容嬤嬤。
韶華第一次聽到容嬤嬤的身世時,極爲唏噓,這簡直就是第二個縭紜夫人,可在後來的教習中卻對她又愛又恨。悄悄擡眸望了女先生一眼,明明是半年前還朝夕相處的,再見已是隔世。韶華眉頭微蹙,心裡有些酸楚,興許是她的目光過於熱烈,很快就引來了女先生的回頭,她忙挪開視線,假裝在看其他地方。
燕綏見女先生的視線並沒落到她身上,而是一直看着韶華,心裡不免有些不高興。從身邊的丫鬟手裡接過一個精緻的金絲楠木的盒子,打開盒子,竟是暗折三層,每一層都是不同款式的精緻點心。
“這是我從閭陽帶來的一些點心,大家……”
燕綏拿着盒子走上前,話還沒說話,容嬤嬤便溫聲開腔,彷彿對她視若無睹,“既是首日上學,便不予計較。”看着燕綏懸在半空的手,有些尷尬,她上前雙手接過食盒,半身行禮道謝:“老身謝過小娘子好意。今日新來兩位小娘子,老身先與規矩說在先,還望諸位小娘子謹記。”
除了燕綏,所有人都起身應諾,容嬤嬤微微頷首,便直奔主題:“爲人先爲信,《論語》有記:‘言必信,行必果’。娘子們既有心聽學,老身便將所知傾囊相授,絕不私藏。娘子若覺規矩刁難,可以上請不來,來了便是言而有信,便要有始有終。誰若來遲,則停課一日,當日所授權當流水,不再重複。每日閨學,始於辰時正,結於未時末,無家主手令不得缺席、早退。”
容嬤嬤說話很慢,奈何無人敢插嘴,聽完她的話,全堂更是鴉雀無聲。李家三姐妹都並非第一次聽到這些話,但再次聽聞,仍舊心中震撼。
燕綏不語,身旁的丫鬟看她臉上不愉,便奪了話頭,“娘子閨學,又不爲科考,先生爲何這般刁難。”
容嬤嬤側目看着燕綏的丫鬟,隔了好久才眨了一下眼,卻把那丫鬟嚇得全身哆嗦,燕綏急忙擋在她身前,給容嬤嬤道歉,“請先生原諒,丫鬟無知。”
“希望娘子能擇賢而用之,底下的人亦是主子的臉面,望娘子勿要自毀纔好。”容嬤嬤躬身說道,把燕綏說得臉紅耳赤。“日前受閣老所託,在貴府小住半年,用來扶提小娘子修爲,時候一到,便自請離開。除卻午膳一個時辰,每日只得三個時辰,細算起來,娘子上學辰光並不多。而言、行、工、貌、禮、儀、德、性,八面俱全,缺一不可。娘子們皆是明珠貴女,雖不比宮中小主,想必未來夫郎都是能才俊貌,前途似錦,娘子今日所學亦是他日理家根本,請娘子三思。”
容嬤嬤都把話說到這個份上,就算女孩們心有旁騖,也不得不抽回心思。綰華自覺身爲嫡長孫女,身負家族顏面,將來夫郎即便不是高官大吏,也是世家貴子,沒點本事傍身,往後如何執掌家務。錦華雖不敢如同綰華這般理直氣壯,但也想要爲自己的未來爭一口氣,而燕綏完全是被容嬤嬤的氣勢給震懾到了。
只有韶華由始至終地恭順垂首,她上輩子所學是爲了嫁入王府,臨時抱佛腳被嚴厲地惡補知識,唯恐她在王府裡出糗。如今她已無婚約束縛,但爲了心中所念,她必須要博取李家家長的歡心。唯有如此,她才能爭取一線希望,可以光明正大地嫁給心中的那人。
容嬤嬤並不管女孩們心中想法,見她們個個端正了態度,變得謙順恭和,點了點頭,安排她們落座後便開始授課。
在座四個女孩年齡身份都不一樣,學習的目的也不一樣,容嬤嬤在教學中要求自然也不相同。要求最嚴的自然是綰華,不管年齡也好,身份也好,她都是重中之重,綰華也很有自覺性。
其次纔是韶華,但因爲韶華是初次進學,容嬤嬤並未嚴格要求。可對韶華而言,她並非第一次上課,所以經容嬤嬤指點後,上手極快,連續得到容嬤嬤兩次側目點頭。錦華看得極爲不滿,因她是庶出,容嬤嬤對她最爲放鬆。可她卻不甘示弱,處處以綰華的標準自律,奈何她年紀小,個頭不高,許多事情做起來反倒有種學虎不成反成貓的感覺。如今首次進學的韶華又連得先生兩次側目,她心中更氣了。
女孩們深知,容嬤嬤是個喜怒不形於色的人,說話做事極爲嚴謹。要她開口去誇獎一個人是極難的,能得她側目點頭已屬不易,就是綰華進學這麼久,也才得三次,而錦華一次都沒有。韶華這才第一天,便能得到容嬤嬤偏愛,這叫錦華心中怨恨如何能忍。
燕綏算是蹭學的,她不是李家娘子,容嬤嬤對她的定位僅僅是擺在比錦華高,比韶華低。不嚴厲,也不放鬆,見她勤奮好學,也便多說幾句。
如此下來,一節課從辰時正到午時,大院的丫鬟前來送飯。女孩們早已累得腰痠背疼,但沒人敢放鬆,全部表情哀怨地看着容嬤嬤。
“下學罷。”三個字如同特赦令,四人不約而同地鬆了口氣,規矩地恭送容嬤嬤離開,才迫不及待地讓各自的丫鬟把食盒送到隔壁的花廳去。
韶華因早上沒吃飽,看着滿滿一個食盒的飯菜,有如看到人間美味,激動地氤氳出淚花。
“五娘,悠着點,先生不定時會回來的。”綰華用手肘碰了碰妹妹,特意讓含章到門口守着,謹防容嬤嬤突擊檢查。相對謹慎的燕綏和傲慢的錦華來說,韶華的吃相可說是狼吞虎嚥了。
“三姐姐,吃飯皇帝大,我若不吃飽,下午定然熬不過。”她是很有經驗的。
“哪有那麼誇張。”燕綏將一口黃金糕細細嚼爛,嚥下後,才輕笑道:“不過,五妹妹與我都是頭回進學,怎麼學得這麼快,讓我好生嫉妒。”
“五姐姐,商賈之家也有教養嬤嬤嗎?”錦華對韶華的表現不以爲意,可不想這句話,卻讓燕綏臉色難堪下來。
方纔替燕綏出頭的丫鬟聽到錦華這般說話,立刻勃然大怒,“七娘子,你這是什麼話,你想說我家娘子沒教養嗎?你可別忘了,李家祖上也是行商。”
錦華頓時語塞,她只想攻擊韶華,沒想到把所有人都得罪了,甚至連自己也埋汰進來。
綰華暗暗朝錦華拋了個譏笑的表情,然後低頭吃飯,決定不摻和這事,若是被人看到,數道起來,也不會被連累下水。韶華本是不願插手的,可她深知容嬤嬤的性子,若是被發現錦華和燕綏相爭,而她們置之身外,怕是引她不喜。
“先生晨早說過‘食不言,寢不語’,還說過‘上而不教,下則歪;下而不恭,上必衰’。”
燕綏立刻醒悟,回頭對丫鬟斥道:“住口,七娘子可是你能訓的人?還不給我滾下去。”第一次被自家娘子訓斥,丫鬟委屈地眨了眼淚,卻不敢不從,給衆人福了身,立刻退出房間。燕綏見此,對錦華笑道:“七妹妹大量,這丫頭被我慣壞了,回去我定好好管教。”
“誰要你幫我說話,我與你又不熟!”錦華卻對韶華怒目。
韶華算是明白綰華爲何從不與她爭吵,分明是掉了自己的身份,決定無視她的挑釁。另外兩人也保持一樣的態度,讓錦華大受所挫,只能含恨低頭,默默將食盒裡的飯菜吃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