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玄齡到了張府,還未叩響門環,朱漆大門就徐徐打開。
跟在房相身邊的小廝自然也識文斷字,擡頭瞧見了門楣匾額上的真是實實在在地寫着兩個字:張府。
呀,果然是張府。這以前不是個荒宅子嗎?什麼時候成張府了?不知住的是哪一位呢?
大門洞大開,裡面走出山羊鬍子的老者,笑得一臉褶子,簡直千溝萬壑。
山羊鬍子老者走出來,對房玄齡拱手道:“想必這位就是房相國吧?”
“正是。”房玄齡翻身下馬,略欠身。
“我家公子命老奴在此恭候大駕。”山羊鬍子步下臺階,又對房玄齡深深一鞠躬。
房玄齡頓覺這河東張氏果然名不虛傳,這少年公子竟然料定他此番就要來拜見。看來,陛下也不是無緣無故選中張氏。
“那有勞下引路。”房玄齡溫和地說。
山羊鬍子老者點頭,爾後吩咐了門房小廝好好招呼房相的隨從,喂一喂那棗紅馬,要用最好的飼料。門房們得了命令,房玄齡發現這門房幾個普通小廝,但看那走路的架勢竟然是練家子的。而前面的山羊鬍子的老者,也是步履輕盈。
呵,這張府看來真是臥虎藏龍。
房玄齡跟着山羊鬍子七彎八拐,沿途雖沒有四處張望,但他對於奇門遁甲五行八卦也有略懂一二。這張府的屋舍佈局,竟然藏着奇門遁甲五行八卦,且從軍事上來看,也是適合伏擊。
虧得自己不是張府的敵人,若是敵人來了。縱使千軍萬馬,怕也是有去無回。
房玄齡看得越多,越發覺得未來很有希望。
呵呵,長孫無忌呀。你自己的發小妹夫是什麼樣的人,你不瞭解麼?你以爲遮遮掩掩暗地生鬼,他就不會對付你麼?他是真正的帝王,怎麼可能容許誰一支獨大呢?
房玄齡想到這些,覺得今日傍晚的天空格外美麗,那大團大團的白雲真讓人覺得心情舒暢。
這麼一路七拐八拐,內心喜悅。終於過了前院,來到了正廳。轉過十二扇的雕月圓花鳥屏風,房玄齡便瞧見烏髮白衣的少年人坐在正廳的主席上。
在鮮少有人白衣寬袍的長安,少年人更有一種先秦風雅。
“公子,房相國到了。”山羊鬍子躬身在一旁。
少年擡起頭來,將手中書卷放下,示意山羊鬍子出去。山羊鬍子知地退走。少年才施施然站起身來,走上前來,對房玄齡說:“久仰房相大名,今日一見,真是三生有幸。”
“小郎君過獎。早聽聞河東張氏族長,憑才能所選。所選之人皆人中龍鳳,今日一見小郎君風姿,果然名不虛傳。”房玄齡也行禮。
張嘉微笑,說:“張氏一族選族長是奇特了些許,但卻不如外界傳言那般誇張。來,房相請坐。”
他說着就對房玄齡做了請的手勢。房玄齡一看,那貴客席位早就備好,那些器具竟都是平素裡自己喜歡的。他心裡一驚,擡眸瞧這少年。
少年眸色安寧,面色平靜,語氣波瀾不驚:“房謀杜斷,房相與杜尚書兩人友誼一時佳話。讓人不免敬仰。”
房玄齡知曉這少年說的是場面話,這番準備只是讓他明白,張氏絕對不是銀樣蠟槍頭,是有真正本事的。
“小郎君少年英雄,客氣。”房玄齡也是客套。
張嘉只是笑,然後命人上茶點。他則親自燒水泡茶。
“如今長安,都流行泡茶,不流行煮茶了。”氣氛一時沉默,房玄齡就從茶這一事上打破沉默。
張嘉拿着茶杯的手一頓,想到這泡茶之風是阿芝的引領,不自覺就溫柔地笑了,說:“泡的茶水更好喝,世人皆喜歡楊氏九姑娘這一方式。”
“這不只是更好喝的原因。據聞這泡茶手法,傳自神仙道者。楊氏九姑娘將這泡茶法帶入凡塵。如今,人人泡茶,皆是修道,皆是風雅。”房玄齡談起這茶,也覺得甚妙。
少年人聽聞這事,笑意更濃,道:“世人皆喜歡以訛傳訛。其實,不過是阿芝喜歡這種滋味而已。蜀中那些鄉紳皆來巴結,便這般了。”
“那九姑娘是真有本事。”房玄齡說,“她上朝應對那些老臣,可絲毫不怯。”
“她呀。”張嘉說到此處,心裡甜甜的,卻不由得涌上一絲苦澀。明明是那樣喜歡她,喜歡與人談起她,偏生不能繼續說了。他要顧及她的聲譽,而她與他並不如彼此說的那麼近。
房玄齡還等着聽下文,卻見少年人臉上的笑意隱去,嘴脣緊緊抿着,神情很是嚴肅。房玄齡疑惑莫不是方纔有什麼話不妥帖。
“房相,我們畢竟不是她的至親,談論一個女子,尤其是未出的女娃,怕是不好。”張嘉坐直身子,面色平靜地說。
房玄齡頓時一激靈,才明白問題在此處,連忙點頭贊同,說:“是呀,我也是沒意識到這一點。老了,竟然犯這種錯誤。”
少年笑了笑,說:“是她驚才卓卓,難免會想聊一聊。只是,我們如此這般,於她聲譽不好。”
“是,是。”房玄齡連連點頭。
張嘉已換了話題,讓房玄齡嘗一嘗這珍藏的明前清茶。
房玄齡也趁着喝茶吃茶點的檔口,換了話題。爾後,兩人自然而然地切入正題。張嘉也不拐彎抹角,起身從桌上拿起來一個盒子,說:“這是關於寶藏的調查資料。房相國帶回家瞧瞧,瞧完燒了便是。”
房玄齡很是震驚地看着張嘉,問:“這樣的資料,應該是絕密的。你這樣給我?”
“爲了朝廷,爲了大唐,爲了天下蒼生。我們可要通力合作,找到這寶藏。”張嘉站起身來,很嚴肅地說,“與天下相比,這種資料不算什麼。”
房玄齡連連點頭,說:“先前,我還在擔心左屯衛這烈馬你未必能降服。這番,我想不日,左屯衛就該由張將軍掌控了。”
張嘉輕笑,道:“承房相吉言,合作愉快。”
“合作愉快。”房玄齡說。
“天色已晚,那我就不留房相吃晚飯了。等此次任務完成,在下再請房相與杜尚書喝酒。”張嘉說。
房玄齡聽這話中有話,再看這少年,素衣烏髮的少年在暮色中,神色自若,臉上是意味深長的笑。仿若在說:一切都在我掌控中。
房玄齡只覺這少年人比長孫無忌似乎更可怖。那個是狼,這個就該是虎。頓時,他覺得背脊發涼,瞬間不知自己今日在克明那裡作的決定是對還是錯。
“房相,請。”張嘉說。
房玄齡回過神來,連忙說:“合作愉快。我先回去看一番,明日早朝後,張將軍可否與我一併去柴府走一遭,親自詢問一下獨孤思南?”
“自然是要的。那就這樣約定。”張嘉笑着送房玄齡出來,又說,“我這個左屯衛軍的將軍正式任命明日才下,至少要通過吏部嘛。房相國私下裡還是叫我晉華吧。”
“好好,晉華公子。”房玄齡改了口。
此番日已西斜,兩人一路隨意閒聊。張嘉將房玄齡送出了門,親自瞧着房玄齡騎馬離去。他轉身入門內,冷聲吩咐:“張力,派四名好手保護房相國。”
“是。”一直隱沒在照壁後的張力轉出來,立馬就去辦事了。
張嘉站在門前,看着不遠處的城牆,神情複雜。
前世裡,他的府邸也在這裡。那時,他蟄伏在這裡,指揮着張氏一族恪守祖訓,守護那些噁心的龜孫子。到最後,實在鬥不過驚才卓卓的阿芝,長老會開會一致要除掉楊氏阿芝。他多番反對,皆沒有用。長老會表示不管他同意與否,他們都要動手,否則守不住祖訓,是要遭受天譴的。
張嘉知曉無望,便決定自己動手,至少阿芝不會死得太痛苦。而且,她死了,自己也不會獨活。
那時的他,就以這樣可笑的心思讓一心相信他的阿芝在毫無防備下被他一刀斃命,死在他們初遇的地方。爾後,他自殺,但死前的難受讓他忽然明白:原來死亡這樣難受,自己竟然對阿芝做了這樣的事。如果重來一次,哪怕背叛整個天下,哪怕她不是自己的,也要護着她。
也許是老天聽到了自己內心的祈禱麼?真的給他這樣的一次機會。
“阿芝,我會護着你的。哪怕與天下爲敵。”他看着遠處落日城牆,低聲說,“哪怕你不是我的。”
這是他前世臨死前腦子裡最後的想法,而今,他就要踐行這承諾。
這一世張氏沒有祖訓,沒有九大家族的使命,再不需要糾結忠義兩全,也不需要在爲了守護那般噁心的龜孫子手刃摯愛。
沒有了束縛,又決定出仕,來這風起雲涌的長安城走一遭,他就不會小打小鬧。他既然決定出山,就不會藏着掖着。這一次,他要守護住阿芝,守護她想要守護的人。
“長安,我來了。”張嘉看着滿天瑰麗藍紫的雲彩,冷冷地笑了笑,然後轉身關門,靜待房玄齡那邊的動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