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承紫問出這一句,就有些後悔了。因爲她感覺出身旁這少年的心陡然之間波動,情緒瞬間落寞紛亂。
“抱歉。”她立刻說。
少年卻是輕輕搖搖頭,低聲說:“無妨,已經過去了。”
他說這句話時,語氣很輕。但江承紫還是聽出其中說不出的落寞與難過。她頓時覺得自己真是太罪過,便又說抱歉。
他卻是輕笑,神情語氣比方纔明媚許多。他抓了抓腦袋,說:“無妨。已經過去了,索性老天待我不薄。”
江承紫聽不懂這兩句話組合在一起的意思,卻也沒多問這個禁忌的話題。她從旁邊撿了塊石頭丟入河中,試了試水的深淺,發現水並不是很深,能夠趟過去。
江承紫正準備淌水而過,先遠離客棧那幫人再做打算。旁邊的少年忽然說:“我最虧欠與愧疚之人便是她。”
江承紫一愣,隨即明白他所指的那個人是他的亡妻。這世上最讓人唏噓的事就是明明相愛的兩個人抵不過命運,陰陽相隔。
她暗自感嘆時,他卻自顧自地說:“從前,我痛恨她的家族,逼不得已娶她。我以爲終其一生都不會愛上我討厭的家族女子。”
他停頓下來,看着眼前盛大的螢火翻飛,像是陷入了回憶裡。
江承紫亦瞧着眼前不甚真實的盛大螢火,緩緩地問:“後來,還是愛上了麼?”
“呵,很是諷刺,新婚之夜,一見鍾情。我嚇得那夜之後,再不敢見她。”少年的聲音充滿諷刺與嘲諷。
江承紫只覺得這是一個比自己想象中還複雜糾結的故事,比羅密歐與朱麗葉的糾葛還複雜。她略略蹙眉,想起自己年少時,對於某個人一見鍾情的心境,卻也只是感嘆一句:“誰不曾年少,管不住自己的心。”
少年沒接她的話,而是自顧自地說:“她卻並不與我計較,運用所有的智慧與能力,與我的敵人周旋,守護我。我看在眼裡,卻更不能對她好,期望她得不到迴應自己離開,不再捲入紛亂裡丟了性命。她卻依舊安靜,堅定不移地與我的敵人周旋守護我。那時的我——”
少年說到此處,聲音哽咽,吸了吸鼻子。江承紫知曉他是哭了,便是低聲說:“她是聰慧之人,如此在意於你,便不希望你有絲毫難過。”
少年低低地“嗯”了一聲,便說:“那時,其實我已想明白,不論她是誰。她也只是我要一生一世的髮妻。”
“那你——,是否讓她知曉你的心意?”江承紫看他許久沒說話,便小心翼翼地詢問。
少年如同一座雕塑,良久不動,任憑山風吹得他的大氅翻飛。許久之後,他才用一種幾不可聞的聲音,說:“我終於想明白,於是不顧一切去找她。她卻被我的敵人所殺,死在我懷裡。呵,這就是命運。”
江承紫默不作聲,世上最難過的事莫過自己以爲一切來得及,殊不知上天根本就不給自己改過自新的機會,於是揹負着內疚與遺憾活着。後來的日子,卻把自己活成所愛之人的模樣。
周圍螢火蟲盛大,夜鳥淒厲,大風肆虐。兩人就站在水汽瀰漫的河邊,荒山野地的蘆葦叢中,彼此不語。
過了許久,風停了。他忽然偏過腦袋,哈哈一笑,倏然湊到她耳邊,頗爲曖|昧地問:你在爲我難過。難道你不認爲我在編故事麼?”
江承紫瞧着他略略下彎的嘴角,明亮的眸子裡哪裡還有一絲一毫的傷感與滄桑啊。
“你騙人?”江承紫有些氣惱地說。
他哈哈一笑,什麼都沒說,徑直說跳入冰涼的水中。忽然又回頭說:“你又焉知我在騙人?”
“你的笑容,你的眼神。”她嘟着嘴說。
他倒是回頭來瞧她,很是疑惑地“咦”了一聲,說:“你眼神這樣好,月黑風高夜,還能瞧見我的眼神與笑容。”
江承紫聽聞,心內一慌,暗叫大意,眼前的少年心思縝密,自己言行稍有不慎,就會被他抓出什麼來。到時候暴露了可不會好。
江承紫此時內心慌亂,表面上卻還是雲淡風輕,她只是平靜地回答:“有些人天賦異稟,也沒啥好稀奇。”
“嗯。”少年像是很贊同,隨後也沒糾結這個話題,而是對她招手,輕聲說,“來,涉水而過,將身上的迷香氣息清洗乾淨,杜絕追兵。”
江承紫沒有將水交給他,而是自己提了提衣襬,緩緩踏入水中。少年站在水中央,看着她小心翼翼地走過去。
忽然,雲破月初,驚飛蘆葦叢裡的鳥兒,撲騰騰地往山林深處飛去。江承紫一愣,瞧着眼前的少年,他站在波光輕漾的水中央,銀質的面具閃出月亮的銀光。他的眸子清亮,有月光在眸光裡盛放。
他站在那裡,直直地看着她。江承紫也站在水中,瞧着他。
江承紫只覺得這樣的場景像是在哪裡見過,卻又想不起來。她這一愣神,倒是眼前的少年回過神來,一個箭步跨過來,就將她抱住,順手往水裡一拽,水一下就沒到她的脖頸。
他再將她一提,用手潑了她一頭的水。冰涼的河水就這樣將她澆透。山風猛烈,她只覺得渾身沒有一絲一毫的溫度,身體不由得瑟縮發抖。
他卻也是快速將自己澆透,再起身時,快步過來,低語一聲“得罪了”,一下將她抱起,躍上河岸,快步往前跑。
月光明淨,灑了一地,四野草木搖曳看得清清楚楚。光線明亮,他看得清楚,便奔跑得極快。
“原本我安排了人滅掉那小刀,你我不必淌水,但我不想冒險。”他一邊跑一邊說。
江承紫被他抱在懷裡,只覺得很荒誕。如果換作過去,一個素不相識的陌生男子敢這般對她,她早就將此人擒下問罪,哪裡還能任由他抱在懷裡?並且她清楚地知道,自己不是因爲實力懸殊不想出手,而是從樓梯後到此刻,她都沒有想要出手的意思。
這不是個好現象啊!她蹙眉低頭,看到腳下是流淌的月光。
“這裡。”他說。
她只覺得月光被隱去一大片,片刻的黑暗後,她看到的是山洞裡清澈的水,隱隱冒着熱氣,空氣裡還隱隱有硫磺的氣味。
“這是溫泉。”她低聲說。
“若非附近有溫泉,我怎敢將你丟入冰冷的河中。乍暖還寒時節,你這身子骨,這般折騰是會生病的。”他輕笑,已經將她放下來。
然後,他從懷中掏出火摺子,點燃一旁放置的火把,這纔回頭對她伸出手,說:“來,仔細腳下的路,不平。”
江承紫瞧着他那一雙手,還是剛剛在長成成年男子的模樣,手粉嫩粉嫩的,手指頭雖然修長,但整體看起來還有點嬰兒肥。
江承紫凝視那一雙手,無端地想起那個渣男來。初次見面,他就這樣不無誘惑地向她伸出手來,低聲在她耳畔說着“自此一生,不離不棄”的情話。可後來呢,呵呵呵,血淋淋的真相是他與小三要害她性命,謀奪她的財產。
“來。”他見她站着不動,便出言提醒。
江承紫回過神來,冷冷地說:“我會走。”
他一愣,便轉身說:“那你仔細腳下,地不平。”
“嗯。”她低聲應聲,覺得自己方纔做得真不對。因爲一個渣男而無辜地遷怒於一個幾千年前的路人。可要向他道歉,她也做不到。
於是,兩人就這樣一前一後地走着。山洞裡只有淙淙的水聲,偶爾有山洞的大口,會有山風呼嘯着灌進來,形成一種低沉如同洞簫的空鳴。
雖然山洞裡的光線太暗,對於江承紫來說與白日裡根本無什麼差別。但到底在山洞的某些缺口,月光漏下來時,還是別有一番風情。
大約是因爲太過沉默,走了一段路,他還是打破寧靜,自顧自地說起這地方是他與亡妻所發現的。後來,就花錢在此整修,盤下那家垂柳客棧。
江承紫腳步一頓,便是“咦”了一聲,說:“原來你是這客棧的老闆。”
“我只是盤下來。卻不是我在經營。”他解釋。
“那你也是老闆,那客棧的所有權屬於你。”她說。
少年一聽,呵呵一笑,轉過身後退着走,一邊走一邊點頭,說:“若是如此說來,確實算。”
江承紫不語,他也覺得說得無趣,便也不再言語。兩人繼續向前走,走了大約四五分鐘,江承紫頓覺眼前豁然開闊起來。
一大塊凸起的平臺之上,石桌石凳子,亭臺樓閣,木質的衣櫥,鍋碗、酒罈。倒有一種“神仙洞府”的感覺。
“每每憶起她,我便來此地。故而有簡單整理一番。”他解釋。
江承紫怕言多必失,且此人身上雖沒散發出惡氣,但畢竟不敢以真面目示人,她計較一番,還得提防着。再加上此人心思縝密,或者一句話都能讓他瞧出什麼端倪來。所以,她還是少說話爲妙。
他見她不言語,大約也知道她在提防着他,便也只是嘆息一聲,走到亭臺中央,將燭臺上的蠟燭點燃,滅掉手中火把。 名門天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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