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小幺穩坐在一邊,任她在自己臉上塗塗畫畫,有些發癢,禁不住動了動,卻又被她制了住,道:“姑娘莫要動彈,弄的不均勻便不好了。”
外頭馬車穩穩拉動了起來,這女子塗完底,握着畫筆的手絲毫不受影響,仍一筆一畫輕落在她面上。
她一雙眼兒亂瞟,瞅見對面的蘭莫正看着自己,便問道:“這就是易容?”
蘭莫似乎在想什麼事,散漫應了一聲。
阮小幺一直保持着一個姿勢差不多小半個時辰,終見身邊女子放下了畫筆,道:“成了。”
她急待看自個兒成了個什麼模樣,無奈沒個鏡子,只得去問蘭莫。
“醜了些。”他道。
阮小幺哼了一聲,轉而見這女子又開始在他面上塗塗抹抹,越看越覺得稀奇,便直直盯着他,眼兒都不轉一下。
塗在他面上的東西被勻了開,霎時間那張臉便粗糙了許多,多了些暗沉,接着,她開始在他眼角畫上皺紋,細緻入微,待畫成時,蘭莫微微眨眼,眼角便有了一道微淺的紋路,
瞧起來足足比之前長了十多年。
阮小幺嘿嘿直笑,恨不得馬上取來個鏡子替他照照。
蘭莫的變化比她大得多,待準備完畢,已然成了一箇中年人,貌不驚人,臉上有着常在外奔波的滄桑,皮膚粗糲,有些暗黃,然而那雙眼仍是冷冽如寒泉,使人一瞧便心生畏意
。
那女子又同樣在他手上、臂上作弄了半晌,使其看不出破綻,這才退了下去。
馬車的速度快了起來,阮小幺閒散歪躺在裡頭軟座上,時不時看一眼對面之人,盯着那張臉,突然覺得一點心理壓力都沒了,看一回笑一回。
蘭莫原在閉目養神,也睜開了眼。對上她一雙圓溜溜的黑瞳,開口道:“現還叫我‘公子’?”
阮小幺很不客氣的一聲噗了出來。
“主人,”她正正經經道:“您可真是爲老不尊。”
蘭莫額角的青筋似乎跳動了動。
一隊人馬疾馳在一望無垠的廣袤土地上,阮小幺心中好奇,掀開了小窗兒的簾子向外看去,只見漫天銀輝,披着星月之色,隱隱瞧見前後跨馬而行的灰衣人,個個體格壯碩、身
形矯健,馬蹄踏得山崩地響。
這一羣人。少說也有近百名。估計都是精銳中的精銳了。
她縮回腦袋。疑惑問道:“你既說是馬商,難不成只有那些人胯下的馬?”
蘭莫道:“待會你便知曉了。”
此地離九羌尚有一日一夜馬程,幾人入夜出營,前行時已近夜半。星夜兼程,無聲無息。
黎明時分,正在車中打瞌睡的阮小幺忽聽得了一道嘹亮的馬聲啼嘶,緊接着是陣陣此起彼伏的長嘶,伴隨着鼙鼓般的動地之聲,踢踏而來。
阮小幺只覺恍如雷聲伴着瓢潑大雨噼噼啪啪落下,被震得驚醒了過來,掀了簾便朝外看去,乍見之下。便驚呆了住。
外頭依然是百十個灰衣悍勇疾馳左右,此時更不知從何處多了一大羣轟轟奔跑的駿馬,皆未着鞍轡,野性不遜。往左瞧瞧,也是一羣;往右瞧瞧。也是一羣。
他們的馬車被野馬羣牢牢圍束在了中間。
她驚得合不攏嘴,瞪大了眼,驚歎道:“你從哪裡弄來的這麼多馬!?”
蘭莫不答,阮小幺自顧自猜到:“北方草場豐茂,北燕每年定有軍馬供應,難道是某個大馬場裡順來的?”
“哈!”她不待他說話,興奮道:“你們是不是把頭馬順來了!?”
這回蘭莫終於正眼看了她,挑眉道:“你倒不蠢。”
阮小幺:……“切!”
一行人便浩浩蕩蕩在草原上星夜趕路,不到一日,在晌午之時便抵達了九羌。
九羌此地原是大宣的屬地,向來爲多族聚居之地,吐蕃、色目、安息……也有相當數量的北燕人在此,屆時北燕也是大宣的屬國之一。然僅一百餘年過後,大宣國力漸弱,北燕
雖仍年年進貢,卻大不似往年,幾十年前,南疆數十座城池便被大宣“賜予”了北燕,包括九羌在內,從此收入了北燕囊中。
阮小幺也是聽府里人閒聊之時,瞭解了這段歷史,只得感慨,這世界與自己所熟知的古代天朝實在極爲相似,說不定正是從哪裡出了點岔子,便成了如今這幅模樣。
九羌城算得上南疆的一片繁華之地,在四處戈壁甚至沙漠的地帶,這處卻是天賜的一塊綠洲,往來商路通順、民風悍勇,各色人種魚龍混雜,只要有實力,便能在此混出個出人
頭地。
然近日來,繁華熱鬧的酒肆商鋪多數家家戶戶緊閉了大門,街市上來往的多是一些帶刀穿甲的巡邏衛,偶爾會有垂着頭行色匆匆的百姓,遇着巡邏衛時,要麼避入井巷、要麼不
走運被撞見,便要盤查上許久,通常破點財被放過去,再倒黴些的,總逃不過一頓踢打。
以往東西絲綢商、珠寶商、奇貨商俱從此路入關,此時也都不見了身影,城中戒嚴防守,絲毫不懈怠。
城門外把手的兵衛們的活計卻比往常輕鬆了許多,實在沒人再出入城門了。
然而遠遠地便瞧見了一陣煙塵囂天,夾雜着羣馬奔騰嘶嘯,漸漸近了,竟是一隊人馬帶着馬羣馳騁而來!
老道一些的兵頭立馬做了個手勢向傳信兵,“去通知城主”
一人退離而去,其餘人亮出了刀兵,怕來者不善。
然而那馬羣近了些時,卻漸漸緩了下來,衆人這纔看清,當中駕馬的竟是一羣灰衣人,勁裝胡服,皆目含精光、壯碩矯健,一行人漸行漸緩,最後齊齊成排下馬,站定在城門之
外。
最當中是一輛馬車,車身一水兒素青色。明麗無比,瞧着與這羣人有些格格不入。
“門外是哪位貴人!”兵頭着人暫放下刀兵,高聲叫道。
圍簇的灰衣人自覺分開了一條道兒,讓馬車徐徐上前,臨近城門時,這才停了下,衆人只見一隻素白纖細的玉手伸了出來,挑開了簾兒。
下來的是個身量小巧的女子,正豆蔻年華,巧目流盼。是個美人。只面色微有憔悴。一張臉倒不如兩隻手白淨,下巴尖翹,嘴角邊也有些下聳,瞧着仍是紫色不錯。卻平白多了
些苦相。
“這位軍爺,我家主人正要進城換些馬,還望軍爺通融,讓我們過去!”女子輕柔開口,聲音清脆無比。
——自然,這便是阮小幺了。
她一路上死纏爛打問蘭莫的打算,好歹問出來了些,他是想先進城摸清叛軍之事,所謂擒賊先擒王。先搞清楚頭頭兒是誰,再好做下一步打算。
當她問起四皇子之意,蘭莫只是淡淡道:“他知曉。”
語氣中總有一丁點兒嘲諷。
阮小幺嫌自己的臺詞太少,於是決定先出場,來個驚豔亮相。壓根望了自己臉上早被塗塗畫畫換了副模樣。
此時,九羌城門之下,那兵頭聽她如此說,也摸不準她口中的“主人”是哪個,便道:“姑娘,真不巧,月前城門已封住了,閒雜人等不得入內。不知車中的貴人是……”
好了,她簡短的臺詞完了。
阮小幺向車內之人微聲道了幾句,便恭敬掀開了簾子,立在一旁。
車中緩緩下來一人,正是蘭莫。
若之前未見着,阮小幺絕對認不出這就是往日冰山鐵石一般的皇子殿下,分明是個相貌普通的中年男子,只穿得華貴些,一眼便能瞧出常年在外奔波的世故與滄桑。
他先向衆人抱拳道:“久仰闊臺城主大名,可否通融一見?我這裡有些良馬,想與城主商談一番。”
那兵頭皺了皺眉。
“貴人來得不巧,城主近日臥病在牀,小的已派人知會副使,”他道:“不知貴人怎樣稱呼?”
蘭莫露出了一絲猶豫的神情,微低了頭,皺了皺眉,道:“軍頭恕罪,實不便告知名姓,待見過城主,我自會一一道來!”
他手下良馬數百,單看着這一份上,九羌城就得讓他一分,誰不知現下九羌正大量招兵買馬?
兵頭又叫了個手下去報信,一行人等過一時三刻,便有人來道:“副使有令,放人入城!”
“放人入城——”
幾聲高喧,其餘人等自行散開,並打開了百米之外通往內裡的內城門,任一行人隨着馬車徐徐通過。
蘭莫回了車上,阮小幺卻只能苦命地走在後頭,四處張望,見門市蕭條、戶門緊閉,偶能瞧見地上有被鐵蹄踏碎的筐簍。前方一隊重兵正迎了上來,左右夾道,將入城人馬圍在
中間,名爲開道,實則押運。
一羣人便如此行了三四里,阮小幺正想着並未見着什麼叛軍的影子,便望見前方一座軒敞的屋宇,兩層門樓,在沿途過來低矮的屋舍中顯得鶴立雞羣,帶頭的兵士停下腳步,道
:“貴人請!副使在內恭迎!”
蘭莫這才擺譜地又下了馬車,阮小幺亦步亦趨,見他只選了近衛七八人隨從,其餘人等都在外候着,這才從正門進了去。
裡頭是座大院,明顯與盛樂的房屋構建有些不同,俱是一碼石料堆砌而成,院與院之間是兩人多高的馬牆,裡頭坐落着一間間雙層的屋子,有的頂樓之上平坦如土地,又種了許
多花草,石梯也擱置在屋外,乍一見之下,有些像她記憶中古中東的建築。